八字環大紅狗

據說村子如果沒有人住，馬上就會被各種兇神惡煞所占據。人們能夠居住的地方，都是祖先從各種兇神惡煞那里“搶奪”過來的。搶過來以后，還要準備各種“鎮邪”的東西，朱砂石灰艾炙條葫蘆桃木各種符神仙畫像等等，各種建筑比如廟閣塔碑雕像來防止各種兇神惡煞的“侵入”。一般過去的村上的長者每年都會請一些風水大師，來整理村上的五行八卦布置。那條河堵了，那個泊池干了，那個井沒有水了，那個山頭塌了，那片林砍掉了，那條路不見了，那個廟沒有修過等等都是要考慮到的問題。如果那一家的房子，就算是新蓋的，只要妨礙了的八卦布置，就會毫不猶豫的被叫來講清楚說明白。要不就掏些錢，做些公益，來做些驅趕兇神惡煞的補救措施。

村民倔強的相信，人們能看到的山山水水并不是沒有感應的孤獨存在，人也不是單獨的存在，還有很多看不到的類似“兇神惡煞”的存在。兇神惡煞也并不是可以恣意妄為，還受到很多限制。山神土地龍王是一個地方的主宰，非常有性格，同時也有著喜怒無常的不確定性，管理著某個地方能看到的人和看不到的“兇神惡煞”的平衡。一個地方的風水怎麼樣，每個人的性格與此有關，每個人命運都與此有關。每個人都是一塊土地上的靈物，是土地上一種特殊的“果子”。活著就是用來完成土地老爺交給的一個交代。人們無法選取自己的出生地，因為出生地只能有一個，如果不在自己的出生地生活，很難得到當地主宰的垂青。獲得土地老爺垂青的人，有很強烈的使命感，還有濃厚的鄉土情懷。并且不會因為居住地方改變，而放棄對出生地的信念。歷史上有很多從村里走出來鼎鼎大名的人物，無論在多大城市取得多大成功有多大財富有多大勢力，到老的夢想都是落葉歸根。因為在他們心底，總被一條無形的繩拉著，這條繩子是什麼呢？

村子空了，合并了，每家每戶還得到一筆大補貼。村民們滿心歡喜的搬到新家，只有紅狗一臉的落魄，就像拉著自己的繩子斷了，而且拉著村民的繩子也斷了，好像自己是幫著村民拉斷了那條繩子。那條繩子，長久的拉著自己。五十年前當兵以后，有一段時間每天晚上總會夢到自己回到了村里。總會看到村里有個慈祥的老人，老人總在講述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連續多次夢到同樣一個特殊的地方，總會被老人一下子拉住。有一次參加戰斗的時候，去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和夢中老人指的地方，有著可怕的相似。他狐疑一下停住腳步，并換了個方向前進，結果沒走多遠，后邊有戰友沖過去踩雷了……莫非，這就是定數？不管怎麼說，是村上那條繩子拉住了他，拯救了他。他堅信得到村上有種特殊的力量，必須做些什麼，才能回報土地老爺的垂青。

紅狗媽懷上他的時候，一天晚上夢到，村里土地廟某處飄出一條七彩斑斕的繩子，一只紅狗踩著繩子跑到她肚子里。以后的日子里，經常分不清是夢，還是清醒著。紅狗在踢她的肚子，在繩子上狂奔，在咬她的耳朵，在肚子里怎麼能咬到耳朵？她能描述出紅的眼睛，紅的舌頭，紅的牙齒，紅的皮毛，紅的蹄子，紅狗身上還有個紅字，什麼字來？也零零散認識幾個字，老秀才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到樓上取下帶著圖的書，給她講些天上地下神仙鬼怪的故事。看著她嚇得半天合不住嘴，就告訴她是假的，而最近的夢如此清晰。還有那條繩子，土地廟里的繩子，這條繩子，這條紅狗，四條腿的東西怎麼從一條繩子上跑過來？帶著這些疑問，還沒有生下來，紅狗媽就已經定好了名字。

紅狗家是村上的大戶，祖上還有人做過大官，落葉歸根的祖上拉回四大車東西，驚動周邊各村的鄉里鄉親都瞪大瞪圓了眼睛。只見到老爺子把箱子一個一個打開，除了書還是書，除了書還是書。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老爺子還說讀書如翻地，翻的多了就會翻出“黃金屋”……村民們背地里說老爺子，書中什麼都有，還得有那個命，還得有那條繩。老爺子還在村上免費給孩子講書，卻再也沒有一個像他一樣出息。書倒是一直保存到七十年代，家族卻一代不如一代。一家人還有村上老老少少的肚子，才是最大的冤家。活著就是被肚子折騰的悲劇，悲劇最大的愁就是饑餓。大山的脾氣很糟糕，不像看上去那麼偉岸那麼寬廣。那幾條旱河，養不出什麼東西，就沒有水了。只有土地被翻來覆去，就是挖不出足夠的食物。還有衣服，能夠遮住羞處就不錯了，更不用說冬天。一次挖開一個大墓，很多人爭搶死人身上的衣服被子，還沒有走出去墓口這些東西就化成灰了……書里書中，其實什麼都沒有翻到？黃金屋黃銅屋黃什麼屋？

書里書中有什麼？紅狗爸是個末代秀才，科舉已經廢除很多年。千年讀書人的黃金屋化成泡影，可是他依然保留著些許希望。書中有什麼，書中有仁義道德，雖然并沒有拯救幾代人的窮困潦倒。但是，仁義道德還是社會的規范。他仍然堅信讀書的力量，仍然保持著晨誦的習慣，只是肚子還是餓在作怪，嘆息了幾句剛好被紅狗媽聽到。書中有什麼？土地才是實打實的有，樓上那麼多書，還是老樣子，連一顆谷都沒有長出。紅狗爸氣得連說，勢利，心術不正。紅狗媽不依不饒繼續說，讀書人怎麼樣？你足夠努力，還不是餓肚子。你要相信土地老爺的安排，土地老爺有根繩子，才是決定一個人一生的法寶。讀啥書，沒有繩子拉著就沒有那個命，老老實實去種莊稼解決下吃穿問題吧。反正寫對子代文書測八字也掙不了幾個銅板，況且況且科舉還被廢掉，一咬牙提上鋤頭上地干活去了。

紅狗生下來就像一團火，大叫幾聲后，一家人無比歡喜。紅狗媽說，村口那家本來一塌糊涂，五個兒子長大后，在村里逮誰欺負誰。現在咱們不怕了，紅狗有繩子拽著，我看到過的，將來必成大器。紅狗確實是天資聰穎，老秀才稍微一點撥，就讀懂了樓上各種書籍。后來，村里來了一支隊伍。因為識字的太少，紅狗就給一個老總當了勤務員，沒多久就離開了村子。八十年代賣掉上海的大房子，領著上海媳婦回到村里，退伍軍人紅狗卻成了村上最能折騰的人。媳婦沒住幾天，就回到上海，要求他回去，如果不回去就到離婚手續上簽字。紅狗絲毫沒有改變主意，一定要把村子建設好，沒有村子的根，哪有他的苗，沒有村上的繩，哪有己的命。等上幾年，一定讓媳婦回來再看看，村子變成什麼模樣。

紅狗投入轟轟烈烈的改變村子運動中。求爺爺告奶奶給村里接上電，去部隊要上糧食加工廠的老設備，請來部隊專家裝上自來水，村鄉縣市省四處求人修上水泥路，種蘑菇養雞養魚養蠶養蜜蜂，辦上機械制磚廠……凡是能夠想到的辦法都想到了，卻沒有辦成徹底改變村里溫飽的大事。鄉村合并開始了，村民全部搬到新村。這不算什麼，最主要是無論怎麼努力，村民們還是離開了祖宗們生活的地方。只有那座老廟，香火還是那樣的旺盛。他又想起母親無數次講起的故事，一條七彩斑斕的繩子，一只紅狗踩著繩子跑到誰的肚子里？

在夢里，最近的夢里，那條七彩斑斕的繩，在召喚搬到新村的自己。懷著無比愧疚的心情，一個人回到村里。村里一片狼藉，據說如果沒有人住，就會變成兇神惡煞的天堂。沒有人的“陽氣”，各種山神土地龍王河神就會徹底失去法力，淪為挑戰人類的“兇神”。還有埋在土里的列祖列宗，他們并沒有離去，正在和兇神惡煞進行慘烈的爭斗……他回到了老房子，因為還給自己留著一個能睡覺的地方。他一個人在村里四處游蕩，看到一個鐵瓷盆是自己從部隊給村民們要回來的。現在扔在路邊，上邊還有部隊的番號。幾十年居然還沒有破。突然，有種“覺悟”。自己所有的努力就像這只瓷盆，已經跟不上時代，雄心還在，但是已經被大家拋棄。一聲長嘆后，回到老屋子里。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黑下來，他無力的躺在老床上。

在夢里，又是在夢里，看到自己的親人，是那樣的清晰，大家對他笑嘻嘻，還向他揮手。只見一團紅光，不是一團火光，不知從村上那個角落開始燒起。那條七彩斑斕的繩也在火光中飄了過來，又奔向火中，在大火里灰飛煙滅。而他也被大火點燃，他一點一點的被撕破，一點一點的被撕裂，一點一點的被撕碎，一點一點的被撕光……天色已經大亮，他的臉上露出最后一絲笑容。一輛上海牌照的豪車正在山路上疾馳而來，車上是紅狗的兒子。在村委會里，村民們正在為紅狗的悼詞爭得面紅耳赤：

甜不甜，看紅狗，苦不苦，看紅狗，

忙不忙，看紅狗。累不累，看紅狗。

紅狗讓你怎麼干，你就跟著怎麼干。

紅狗是咱村里人，紅狗是咱心上人。

紅狗身上有條繩，連著村上土地神。

上海灘上留不住，退伍歸來建山村。

都說干了很多事，其實只有一件事。

幫助村民要脫貧，四處尋訪生財路。

接電線修水泥路，辦村校開加工廠。

小高爐打機制磚，弄自來水修果園。

種蘑菇挖大魚塘，打月餅烤上餅干。

買三輪拉大篷菜，租攤位闖大市場。

辛辛苦苦三十年，百家飯前心難安。

壯志未酬留英烈，長使村魂不得眠。

老村人空是無奈，赤子浩氣天地間。

山山水水云霧夢，后人莫把村魂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