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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歷2000年九月廿三生辰八字

解夢佬
農歷2000年九月廿三生辰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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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涼如水,直浸入寂靜的寢宮深處,將地上的淺淡月光也凍了起來,讓那亮將將籠住了榻。

無風無人,檐上的鈴鐺響得歡快,當值的小太監卻抱著腿縮在床榻下睡得香甜。

“你來啦,”一只蒼老如枯枝的手自重疊的紗帳中探出,與微弱的聲音一起顫抖著,“我、我等你好久了……”

鈴鐺不再響,帳中人卻突然嗚嗚哭了起來。

“無上皇——”小太監聞聲一個激靈蹦了起來,一邊往榻邊膝行,一邊朝外間伺候的丫鬟太監們吩咐,“快去稟告皇上、快去傳太醫,無上皇醒了!”

殿里跪滿了人,通明的燭火取代了月光的亮。

很多人說話,沒有她;有人哭了,不是她。

她始終隱在月光里,月光不明,她不回頭。

那探出賬外的手探了好久,最終無力支持,重重砸下,一縷青絲,輕輕飄落。

她終于回過頭朝他笑了:“景澈!”

“無上皇駕崩了——”

嘉平帝景澈駕崩了,他活了九十八歲,送走了嬪妃們,送走了兒女們,把孫兒送上了皇位,又熬了許多年,才駕鶴去了。

喜喪。

人人都道嘉平帝福壽齊天,卻無人知曉,他早就死了。

那個雪夜,有著和今夜如出一轍的淡淡月光,嘉平帝與新得的宋美人共同沐浴,二人從榻間纏綿至毯上,滿室的旖旎將風雪嚎哭擋了個嚴實。待到天光大亮,他終于得知,他的結發妻,他的皇后,他的無可奈何束手無策,死在了他貪歡的昨夜。

遇貴妃孫瑛瑤明明跪著哭了一夜,卻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在起身時沖上前,狠狠摜了他身側的宋美人一掌。

“啪”一聲,涂了蔻丹的指甲越發鮮紅。

宋美人笑起來神態與皇后有三分相似,他是極愛看的。

他彎腰抱起摔至地上的宋美人,冷聲下旨,將孫瑛瑤禁了足。

嘉平三年冬月十三,皇后元氏崩逝,時年二十五歲,無謚號、無地宮、無牌位、無祭享。

因為她不能死。

皇后元氏知微,元家嫡女。

曾經的元氏滿門世代為將,祖上乃三清閣十五功臣之首,元家更是大炎建朝以來唯一的異姓王。到了元知微這一輩,其父兄鎮守北境,手握西北兵權,統領的十萬北境大軍不光是替大炎開疆拓土的利刃,更是牢牢扼住狼族十二部咽喉的鐵臂……

縱然后來元家父子皆戰死沙場,北境軍冠的,始終是元姓,而不是坐在龍椅的景氏。

如此顯赫的家世,誰也說不清她這個皇后究竟是穩固大炎江山的助力,還是橫在皇帝脖子上的一把刀。

當年的一襲火紅嫁衣灑在月光里,淌了滿地濕冷暗紅的血。一條命從生至死始終由不得自己,活得不如死,死后也要活,北境軍一日不低頭,她便一日回不得牽牽念念的北境草原。

怪道人人皆言,最是無情帝王家。

“嫁與我,可會后悔?”就連那最冷心冷情的帝王,都曾在大婚之前軟了心腸。

“我不后悔。”偌大的歸云行宮除卻奄奄一息的她,再沒有一絲人氣,她握緊手中的青綠的橘子,字字堅定。

可惜,終究隔得太遠,他煎熬了半生,都不曾聽到過。

一生已過,北境依舊是風大沙大,他們在風中散開又相擁,一如當年……

“景澈!”元知微一身黑色騎裝,烏發高束,襯得面容越發白皙,秾麗奪目的五官更是風沙都吹不走半分顏色。

身后狼群漸漸逼近,景澈卻笑了起來。

元知微也笑,抬手挽弓對準了他。

原本騰空而起、準備咬斷他脖頸的頭狼重重砸在腳下,元知微抬手打了個哨,一匹黑色的名喚“疾追”的駿馬應聲而來,她翻身上馬,在經過景澈時朝他伸出了手。

白凈,纖瘦,掌心和虎口處都結著層繭。

景澈握住,恍然想起多年前的中秋夜,這雙手小而軟,叫池水激得瘆人,他豁出半條命,陪著去鬼門關走了一遭,才叫她暖熱了起來。

“小哥哥,書上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長大了我嫁給你好不好?”元知微攥著景澈給的橘子說得有板有眼。

她當年七歲,平日沒少跟著她哥元識著學壞,情呀愛呀的,她哥怎麼招逗姑娘,她有樣學樣,全用在了景澈身上。

但轉頭卻因為沒吃過橘子,連皮帶肉啃了一口后被苦得嚎啕大哭,惹得景澈背著她在中秋圓月下走了一圈又一圈。

誰也說不清,究竟是哪一圈的哪一步,將對方刻進了心間。又是何時,將童稚時這份救命的恩,變成了日后朝朝暮暮的情。

馬兒疾馳,轉眼已將狼群甩至身后。

彼時乃永樂二十三年,帝巡幸云中郡,于楓林圍場舉秋狝之禮。

此時的景澈還是皇五子,在北境軍營中習武已有八載,養出了爭強好勝的性子,皇子間騎射博彩頭就是裝個樣子,他偏要單槍匹馬闖狼窩。

餓狼不斷逼近,身后是斷崖,景澈反手摸向背后,箭筒卻不知何時空了。

他丟了弓,握緊了劍,遠處響起了馬蹄聲。

一路疾馳踏碎夕陽,秋日光景溫柔旖旎得不輸春三月。

元知微沒那麼些浪漫心思,一路上將景澈罵了個狗血淋頭。

堂堂皇子不氣不惱,只靠在元知微肩頭傻笑。他不是沒脾氣,只不過元知微的脾氣更大,他吵不過惹不起,也舍不得看她生氣。

元知微叫景澈這一遭嚇得又怕又氣,罵完還不夠解氣,可抬起了手又舍不得打下去,只揚鞭催得馬兒張蹄欲飛。

景澈伸臂環住她,輕聲細語將她哄了又哄。

“走時渾身的傷,現在好不容易回來了,又險些入了狼口,你還說沒事?!”一想起景澈被抬回營地的模樣,元知微的心就又皺成了一團。

她無法無天長到這麼大,若說兒時不慎落水讓她第一次嘗到恐懼的滋味,那三月景澈在與驪戎部作戰時險些喪命,便是她人生頭一遭領略到絕望為何物。

景澈也懂,他當時奄奄一息,心里怕的不是死,而是再也見不到元知微。

“見不到你,我怎麼舍得死。”景澈用下巴蹭蹭元知微的肩,撒嬌般喚道,“對不對,小橘子?”

呼在耳畔的氣息溫熱,傳進耳里的話更是燙熱,元知微做不出小女子嬌羞狀,胳膊肘向后就要給這登徒子一肘,豈知正中景澈下懷,他趁勢將人牢牢箍在懷里,拉了韁繩。

馬兒停下,元知微回過頭,只見景澈斂了笑,表情嚴肅,眼神真摯:“我向父皇討了個賞,今日騎射若我贏,他便要成全我一個心愿。”

“等明年你過了十六,迎你做我的妻。”

這廂你儂我儂,營地里卻翻了天。

皇子外出狩獵,回來死的死傷的傷,還有一個失蹤的。

世子元識著率北境精騎找到天黑無功而返,副將來牽馬,告知景澈已平安歸來。

他本就懸著的心愈發忐忑了起來——

據說此次意外,皆是景澈一手操控:

景澈早有爭儲之心,趁此秋獵之機對太子痛下殺手,好取而代之。重傷的大皇子則因為與太子同行,也未曾幸免于難,被逼得墜下懸崖。

而這一切都被太子身邊伺候的一個小太監看到,當時他趁亂躲了起來,撿了條命不說,還撿到了證物。

“證物在此!”禮部楊尚書從袖袋中取出一物,“此乃兇手遺漏之物,據臣所知,這是五殿下的貼身之物。人證物證俱在,五殿下你還有什麼要說?!”

景澈無話可說,因為楊尚書手里的證物不是別的,正是元知微送他的生辰禮。

他初來北境時受不了夏日草原上的蚊蟲叮咬,元知微便做了這個香囊,上面紅彤彤太陽般的一團是繡的橘子,里頭裝著艾草驅蚊辟邪。后來他耍賴要了元知微的一縷頭發裝了進去,時時貼身存放,寶貝得緊。

只是可惜,今年春天與驪戎部一戰,他受傷,香囊也丟了。

景澈沒話說,元識著更沒話說。

當初元知微捧著繡繃穿針引線,姿態笨拙得仿若八十老嫗,他這個做哥哥的缺德,嘲笑人家繡工就是張飛賣豆腐——人硬貨不硬,繡個太陽就想上天。

當時元知微怎麼回敬他的來著?哦,有眼無珠。

他真是有眼無珠。

就在自己眼皮子下,元知微與景澈吵完架又打架,他竟豬油蒙心叫哄得以為那是與和其他將士一般無二的兄弟情!

誰家的兄弟情還送香囊?多大的心吶!

經過指認,幾位在軍中與景澈交好的將領都說對香囊有印象,卻也紛紛出言證實,自三月后就未曾再見過景澈佩戴此物。

楊尚書步步緊逼:“五殿下說此物遺失了,與臣說此物是被殿下偷偷藏起來了,有何不同?今日兩位皇子遭逢不幸,五皇子卻安然歸來,這期間遍尋不見殿下蹤跡,請問殿下人在何處?可有人證?”

且不說元知微今日是背著所有人偷偷跑來,就是顧著元知微的名聲和元家的名譽,景澈自然也不能將今日之事說出來,雖然他們二人早已互通心意,但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傳出去終究是對元知微不好。

更何況元知微身后是整個元家及十萬北境軍,若牽連其中,被有心人扣上謀逆的罪名,大炎和北境都難免動蕩。

于是景澈便只說了自己僥幸從狼群脫險,故而耽誤了回程。

帳中死一般的寂靜。

眾臣面面相覷,各自在心里打著算盤:五皇子乃皇后所出,天資聰穎,備受皇上寵愛,本該是皇儲的不二人選,但相師說,若景澈成為一國之主,恐其會孤老一生抑郁難歡。

皇后心疼唯一的兒子,便求皇帝另立二皇子景行為太子。

今次一劫,太子殞命,大皇子景湛跌下山崖生死未卜,其余的幾位皇子難堪大用……大家都在看皇上的臉色。

忽地,帳外傳來馬蹄聲與犬吠聲,伴著清亮的口哨靠近又停止,隨后許久不露面的北境王妃林婷提著藥箱進來,身后跟著還有些喘的元知微和她的狼犬赤那。

林婷性子冷淡不喜交際,向皇帝請過安便去為大皇子醫治了,留在帳中的元知微將原委道來:“眼下兩位皇子傷勢危急,父兄憂陛下之憂,故遣小女去尋娘親來。娘親醫術雖不敢與華佗扁鵲相提并論,但定會全力以赴。”

說完轉頭看向景澈,眨眨眼讓他安心。

二人的小動作皆被北境王元方志看在眼里,他捋捋胡子,在心中暗嘆一句女大不中留。

自三月景澈回京養傷后,元知微便離營隨林婷采藥去了,他實在不知道何時、如何安排半年未見的女兒去找他更久沒見面的妻子。

元知微方才的落落大方在父兄的注視下逐漸土崩瓦解,緋紅一點點漫至臉頰,她活這麼大,第一次知道了害臊是什麼滋味。

但若重來一次,她還是會選擇這樣做。

不僅因為大皇子與她是姨表兄妹,更因為她見不得景澈有一絲焦急難過。

不多時,有太監來報:大皇子雙腿傷勢過重,怕是保不住了。

元方志聞言起身請罪:“拙荊學醫不精,恐不能解二殿下之憂。”

天下誰人不知,北境王妃林婷師從其父林百生,一雙妙手能起死回生、枯骨生肉。何況大皇子還是林婷胞姊林妤所出,在此種情況下,林婷既然表示束手無策,大皇子這一生怕是廢了。

元知微的心也跟著揪了一下,雖說與這位表哥無甚交集,當初自己差點兒落水淹死也是拜他所賜,但再怎麼說景湛也是她娘唯一的親人了,她實在不忍心。

更何況,若沒當年中秋宮宴的落水,又何來她與景澈的現在?

于是在林婷離開時,她自告奮勇要留下照顧景湛。

雖然元知微已經能把各類藥材的效用倒背如流,但林婷仍不放心,安頓完藥方又對送行的兒女反復叮囑:“湛兒雖貴為皇子,可到底也是你們的骨肉血親,無論何時,你們兄妹倆都千萬要護他性命無虞。”

“娘放心,我能活八十八,就不會讓湛哥只活八十七!”元知微拍著胸脯打包票。

元識著聽不下去了:“怎麼,你要嫁過去伺候人家下半輩子啊?”

“誰要嫁湛哥了啊!我要嫁也——”她急急住口,“他可是我哥哥啊!”

元識著變本加厲,揪著元知微的辮子笑她少女懷春,元知微吵不過就上手,兄妹倆很快就打成了一團。

林婷無奈的搖搖頭,上馬車離開了。

元識著也沒想到,自家從小就瘋得沒邊際的妹子,這次竟然真的說話算話了。日日親自為景湛煎藥喂藥、端茶送水不說,還把他壓箱底的寶貝全貢獻了出來。

“湛哥,你是愛志怪小說還是風流艷史?或者我讓赤那給你跳個火圈、疾追給你打個滾?”

此言一出,一親一表兩位兄長愣了,一犬一馬跑了,景澈生氣了。

景湛從小便是不茍言笑的冷淡性子,但景澈卻發現,景湛會在元知微說話的時候露出淡淡的笑,甚至還會縱著元知微胡鬧。

“你也太小心眼了吧!”得知他為何生氣的元知微如此說道,氣得他又惱了半個時辰。

半月后,景湛傷勢轉好,景澈該與他一起回京參加太子的葬禮了。

眼看從京城同來的人一撥撥返京,楊尚書愁得下巴都尖了。

當日景湛醒后,證實事發之時景澈并不在場,為景澈洗清了嫌疑,而所謂的證人在被眾人找到時已經服藥自盡。

皇帝大怒,將楊尚書拉出去打了一頓,貶為軍中參事,留在了北境。

元知微與景澈一個薅狗毛,一個看薅狗毛,偶爾四目相對,有些話欲說還休,只裝模作樣道天涼好個秋。

好個秋,吹了北境王元方志滿心的愁。

元知微性子野馬似的,北境草原都不夠她折騰,四四方方的皇宮怎能容得下她?

景澈走了,元知微不愿意看著那背影離自己越來越遠,便動身去找林婷了。

二人就此一南一北分別。再相見,已是三月之后。

元知微仍是牽著疾追,身側跟著赤那,只是與三月前不同的是,她身后站著的不再是父母兄長,而是北境軍。

黑甲覆身的北境軍左臂綰白巾,元知微白衣染血,在沖天的火光中鬼魅一般的笑。

元家是大炎不敗的戰神,百年來,北境軍守邊境固若金湯,元家護大炎江山無恙,就連不能上戰場的女眷也是北境百姓的護佑者——王妃常年入山采藥,為百姓義診施粥,護北境百姓安康。

可神隕落了。

先是北境王妃林婷遇襲身亡。當日元知微趕去尋林婷,卻見馬車歪倒在山下,而林婷的身子都已經有了味道,分明已遇害多日。

消息傳至京都,令景澈心焦不已,但偏偏皇上染了重風寒須由他代理朝政,為人子為人臣,于孝于忠都壓得他脫身不能。

他活了十七載,人生順意安康,第一次恨起了自己這不由己的身份。

北境王府外跪滿了自發來吊唁的百姓,二夫人嫌哭聲煩人,命人關了門,哪料到剛轉身就撞上了雙眼通紅的元知微。

元知微笑笑,看向廊下急忙往袖子里藏信鴿的元若,冷聲道:“從今日起,你們母子不必去守靈了,不然我娘泉下有知犯惡心。”

若當年沒有這對母子,她爹娘不會鬧到夫妻離心的程度,她娘身為堂堂北境王妃,斷不會孤零零一人無人保護而遭此不幸。

許是為了家門清凈,又或許是為了安撫哭鬧不休的二夫人,第二日元方志出征的時候,把只會紙上談兵的元若也帶上了。

二夫人喜滋滋的跟兒子念叨要立軍功要當將軍,元知微聽罷嗤笑一聲,無視二夫人撅嘴瞪眼的臉,把求來的平安福塞給元識著。

“別管閑事。”她叮囑。

可到底,元識著也沒聽她的。

燕然山一役,北境王元方志戰死,世子元識著被俘,北境軍傷亡過半,只有庶子元若被元識著的副將舍命救了下來。

元知微沒想過,他們一家人團聚,竟是這般情形。

他爹爹元方志,征戰沙場三十余載,最后落得個尸首分離,頭顱被高高懸掛在阿魯部營前的蒼鷹旗下。

她哥哥元識著,戰無不勝的少年將軍,被阿魯部生擒,四肢如“大”字般被釘在了掛著他父親頭顱的旗桿上。

北境的守護神,竟敗在一個新崛起的小部落手中。

元知微在黃沙中埋伏了整整三日,忍受著風沙刺骨的侵襲,承受著父兄的疼痛與屈辱,她在等。

在草原長大的孩子會看風。

三日后的深夜,阿魯部首領的獨子、也是此次重創北境的特木爾,突然從淺眠中驚醒。

他聽到了不屬于大漠的水聲。

不,不是水,是油。

他擁有狼一般明銳的覺察力,在元知微將縱火的第一時間察覺到了狀況,他也發現了元知微和幾十個北境士兵。

但還是太晚了。

烈火澆油,燒掉了糧草、燒毀了營帳、燒盡了兵馬,滅都滅不掉。

他的大部分族人們沒能跑出火海,因為他們早在前半夜就開始腹痛頭暈,由著火吞沒了自己。

那一夜的風是苦的。

但吹過了也就沒了。

大地震動,遠處傳來鐵蹄陣陣,是終于趕來的景澈和大炎禁軍。

元知微摘下遮口鼻的布巾,在火光中笑得凄厲如鬼魅。

特木爾以元識著為盾,架起刀威脅元知微,企圖突圍,但元識著沒給他機會,四肢皆廢又如何,誰也別想用他來困住他的妹妹。

元識著奮力向前一撲,熱血染上寒刃,在元知微絕望的嘶吼中緩緩閉上了眼。

皇恩浩蕩,并未追究北境兵敗之事,反而下詔,北境王元方志與世子元識著配享世祖廟庭,庶子元若襲爵,嫡女元知微則被接近宮中由太后親自扶養。

北境軍權,看似仍掌握在元家手中,實則和元知微一起,牢牢被朝廷控制。

一并奪走的,還有北境賦予元知微的一切鮮活。

赤那死了,因為沖撞了懷有身孕的鐘妃娘娘,被亂棍打死了。原本一口能咬斷野鹿脖子的狼犬,竟至死都未傷及那些施予它棍棒的人分毫。傾盆大雨沖不盡血水,元知微抱著赤那,眼淚比雨水還急還苦。

曾經奔跑起來如閃電的疾追,沒能馬革裹尸,被關進皇宮里最狹窄逼仄的馬廄,稍有動靜就會招來一頓鞭打,最后郁郁而終。元知微親手埋葬了曾經并肩的伙伴,將嘴唇咬爛了也沒忍住絕望無助的悲鳴。

終于輪到閹割她自己的時候,她已經無知無覺了。

從前她整天瘋跑胡鬧,張口就是驚世駭俗,現在一整天都靜靜坐在案前翻四書五經,唯一的消遣便是尋景湛下局棋。輸贏不論,只是單純想要離自己的親人近一些。

繁文縟節的皇宮喜聞樂見于她的變化。那乖順的眉眼和得體的舉止,在身居至尊高位的人看來,比當日她夜闖阿魯部奪回父兄的遺體更叫人安心。

誰不愿意看狼低頭呢?更何況這頭狼,身后還站著千千萬萬只隨時能反撲而上的狼。

元知微明白,替她守著北境的景澈也知道。

元若不成器,北境乃至大炎的安危不能放在他身上,北境軍也不服從他。而景澈去了,元家世代的血汗與忠誠就沒有白費,元知微在宮里承受的一切就有意義。

宮里的日子不見光景澈的信是唯一的亮堂。

元知微總是帶著信。

景澈寫得多,她看得慢,看完一遍又看一遍。金微山下的積雪化成了水,潺潺淌過她的眼;燕然山下和阿魯部的新首領打了一場,她眉目糾結又舒展,比喝了燒刀子還暢快;今年雨水多,草長得好,隨信寄來一朵被帕子包好的小野花。

小野花干枯了,帕子上洇了灑脫的墨跡:陌上花開,歸心似箭。

永樂二十三年,這一年的光景,映照出他們半生的苦難。

景澈行軍打仗,立了戰功也負過傷,北境的風重塑了他的骨血。他映著天邊的晚霞給元知微寫一封長長的信,發乎情止乎禮;也在夢里將元知微狠狠揉進自己的身體,不欺于心。

三月草長鶯飛,他對元知微的心思也愈發蔥蘢。終于,京都來詔,宣他回京述職。

朝堂上一本正經,下了朝連自己爹媽老子都不顧,撒丫子就往元知微住的歸云閣跑。

明明三五張信紙都說不完話,此刻見了人卻相顧無言。

元知微攥住衣袖擰一擰,什麼都想跟他說,說什麼都不夠。最后指甲都摳進掌心了,攢了兩年裝了滿肚子的話,出口卻只有一句:“你回來啦。”

其實還有后半句,但被景澈搶了——

“我很想你。”

元知微十七了,遑論后宮粉黛三千,饒是這嬌艷的春色,在景澈眼里,也不及她眉梢唇角漾著的笑意動人。

春風應是舊相識,不然怎麼會如此輕車熟路的吹出心里埋藏最深的念頭?他已等過了十數載,再不能忍耐。

三月已過半,景澈住的承乾殿卻仍燒著暖爐,元知微耐不住熱要開窗,卻被景澈身邊伺候的進寶攔了。

“可不敢開!郡主您這一開,殿下兩年的心血可就白費啦!”

元知微順著他的手看去,一株瘦弱的小樹苗立在瓷盆中,枝椏上勉強頂著幾個小花苞。

“當年分別那日,你贈我橘子,我沒舍得吃,回來就種起了。這兩年雖在外戍邊,但一直叫人盡心照顧著,只盼著開花結果那日——”景澈說著,聲音漸小,偏頭湊在元知微耳畔輕聲道,“迎你做我的妻。”

元知微的耳朵比暖爐中燃的炭還紅還燙,景澈生了壞心,朝那小巧的耳垂吹口氣,繼續道:“只是可惜,花還沒開,我卻等不到了。”

他已向皇帝遞上奏折,求娶元知微。

那天夜里,元知微跪在了勤政殿。

皇帝的歲數其實沒有那麼老,但燈下伏案的身形卻格外羸弱。他抬起頭來,元知微看到了一張蒼白又烏青的臉。

“真是生得好,怪不得朕的兩個兒子都來求朕。”說話間,皇帝的咳嗽一直沒斷過。

元知微沉默著,等他繼續。

“但朕不敢答應,朕不愿因你引得他們兄弟反目,鬧得皇室動蕩。”皇帝說完,扔下一道折子。

不看便知,這折子上參的又是元若那廝。目中無人、違反軍紀、居功自傲已經不算什麼了,公然與敖漢、烏蘭等部交往勾結的消息都在宮里傳遍了。

宮里馴獸一般困住她,卻拿元若沒奈何?

元知微不信。

皇帝給她兩條路,她哪一條都不走。

“臣女不愿重蹈父母夫妻離心的舊路,更無心做母辛武后,皇子側妃身份高貴,臣女實在不敢高攀。若此生不能再回北境,臣女便只求余生能活得不負于心,還請皇上成全。”額頭抵住冰涼的地面,元知微將自己并到卑微的塵土里。

赤那保不住,疾追留不下,北境回不去,最后她守著這座死氣沉沉的皇宮,竟連自己的下半生都不能擁有。

她死了心,或者說她終于看清,她想要的景澈,是景澈自己都給不了的。

皇帝去休息了,她獨自跪著,直到被匆匆趕來的景澈扶起。

“父皇與你說什麼了?你怎麼突然要帶發修行?我們不是說好要成婚的嗎?”他一連串的問著,越問元知微臉色越白。

“你愿意為了我,放棄榮華富貴,歸隱山林做個鄉野村夫嗎?”元知微定定的望著他,“不做皇子,不要江山,不娶他人。”

景澈正要回答,就見景湛被人推著過來了。

更深露重,景湛卻穿得單薄,前些日子病才好,擔心他再受寒,元知微便將自己的外衫蓋到了景湛的膝頭。

在她蓋好要起身時,景湛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微兒,若這些我都能做到,你可愿改變心意,嫁給我?”

景澈忍到底了,一把扯起元知微將人拉到自己身后,強壓著怒火道:“皇兄此言何意?”

“我心悅她,此言自然是誠心求娶,”景湛一改往日的溫和,“我能給的,五弟能嗎?”

“皇兄這是存心要奪人所愛?”景澈上前一步,居高臨下的瞪著景湛,“我二人經年種種皇兄不是不知,如今說這話,豈不虧心!”

景湛生母早逝,由皇后撫養,兄弟二人自小一處長大,關系比與其他兄弟親得多,也正是因此,當初景湛出事景澈才會此刻發生的一切都讓景澈覺得震驚與荒謬。

“你心悅她?你何時對她起了心思?”景澈瞠目欲裂,“我托你好好照顧她,你就是這樣照顧的?!”

胸膛里有什麼在暴烈的沖擊著,他忍住彌散的血腥味,冷笑道:“別覬覦你不該惦記的,小心眼珠子。”

“景澈!”見景湛開始低咳,元知微急忙制止,“夜深了,你歇息吧,我先送湛哥回去。”

說罷,就推著景湛離開了。

“深更半夜你們還要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給我站住!”景澈望著那漸遠的背影氣得都要炸了,可不管他如何,元知微都不曾回頭看他一眼。

如同喪家之犬一樣,他被扔掉了。

景湛身邊伺候的聽竹遠遠跟在后面,元知微繞到景湛面前蹲下,望著對方的眼睛說道:“湛哥,我不知道你剛剛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是成全我還是心疼我,或者真的如你所言……喜歡我,我只當這件事沒發生過。”

“因為我心里只有景澈一人,風寒初愈,雖不打緊,你也要好好將養。”

這一夜偌大的皇宮不知多少人輾轉難眠。

早朝時,皇帝突然傳旨,將這三人的糾葛徹底斬斷。

四月初六,景澈不顧禮制,翻進了歸云閣。

“嫁與我,可后悔?”這句話,他只敢趁著浮云遮月周遭黑沉沉的時候問。

元知微答非所問:“你的橘樹可開花了?”

無花無果,精心養了兩年多,還不如園中一株野草長得好。

南橘北枳,總是不合時宜。

“回吧,早些歇息。”元知微關了窗。

永樂二十三年四月初七,帝臨太和殿舉行冊封大典,授皇子景澈以冊、寶,封為靖王,冊北境王之妹元知微、丞相之女孫瑛瑤為靖王側妃。

四月十五,靖王府大婚。

相府小姐出嫁的排場自不必說,只是誰也沒想到,北境軍竟會來。

獵鷹盤旋,戰馬嘶鳴,一隊策馬馳騁而來的北境精騎于元知微轎前匯合。身覆黑甲、背挽長弓的將士在轎前跪拜而下,齊聲道:“北境軍賀郡主大婚之喜,愿郡主常喜樂多安寧,歲歲無憂!”

元知微聽出來領頭人的聲音,是周震,她爹手下八大副將中唯一幸存的一個。

“小姐不必擔心,我等此番進京是二少爺安排的,主要是述職。本來趕不上大婚,但是咱們都是看著小姐長大的,不述職也不能耽誤這個呀!這不,騎的都是頂好的戰馬,把朝廷的官都跑吐了!”周震很是高興,邊說邊樂得轎子都跟著抖,元知微不知是被他顛的還是緊張,莫名就心慌了起來。

兩頂花轎同時停在王府門口,眾人都賀他大婚之喜、人之福喜,他卻愧得根本不敢看元知微。

郡主十里紅妝成親日,王爺兩頂花轎,同時迎娶她和側妃過門

盡管他日日夜夜都盼著這一日。

禮成,兩位新嫁娘被送入洞房,兩張紅蓋頭下掩著兩張緊張不安的臉。

兩位高門貴女,景澈會去誰那里?今夜的大炎,沒有一個人不在猜。

賓客散去,景澈推開了元知微的房門。

“父皇的圣旨不可違,但我發誓我會用我的命愛你珍惜你。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唯一的妻,此生我絕不負你。”

紅燭燃盡,元知微的手指勾畫過景澈的眉眼鼻子,最后停在唇邊,將那不高興的唇角往上挑了挑,柔聲道:“橘樹不開花我嫁你了,三妻四妾我也嫁你了,我不后悔,可你也要說到做到啊。”

景澈做不到。

什麼此生,第三日歸寧回來后他便被孫瑛瑤叫走了。

元知微坐了一整夜,勸了自己一整夜,可天亮后遇見景澈時,她忽然懂了她娘為何要對她爹避而不見。

也就是在四目相對的那一瞬,她知道,她會變成第二個林婷。

孫瑛瑤頗有管家之能,身邊還帶了好幾個嬤嬤婆子,主仆齊心將王府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元知微沒事做,又不愛與京城貴女結交往來,每每孫瑛瑤設宴,她只能硬著頭皮強顏歡笑。

這一切景澈都看在眼里,他又是心疼又是愧疚,但再多的他做不了。

因為元知微一直在躲著他。

這般別扭的過了兩月,北境的戰火隨著盛夏的到來一并燒了起來。

戰事激烈,元若只一味撤退,軍心民心亂得像鍋粥,老將們無奈,只得寫聯名血書懇請朝廷罷免元若的軍職。

內外交困,景澈是處理爛攤子的不二人選。

皇帝下旨,由靖王率領周震等人,即日出發前往北境。

元知微自從得了消息便終日惶惶不得安,當年與阿魯部一戰,她失了父兄與自由,如今景澈又將奔赴沙場,恐懼裹挾著她,從夜不能寐到心慌嘔吐,連侍女要請太醫請景澈她都不許,生怕讓景澈分心。

“殿下都被那邊兒搶走了!”伺候她的小丫頭恨鐵不成鋼。

她壓制住胃里的翻覆笑一笑:“人又不是物件兒,搶什麼搶。”

話是這麼說,手指卻不由得絞緊了帕子。近來,她總能見到孫瑛瑤提了食盒往書房去,二人的關系相比早已如膠似漆了。

越想越憋悶,便想著去看看景澈的橘子樹,哪知剛轉過彎,就見景澈匆匆而來。

“這是怎麼了?”她好奇,景澈卻目光閃爍。

景澈身后跟著的婢女朝她行個禮,道:“回太子妃,我家主子有喜了,殿下急著去看看呢!”

元知微愣了一下,隨后哈哈笑了起來:“這是喜事啊!你快去吧,快去快去……”

光催還不夠,還伸手將景澈推著走了幾步。

他原本還在想如何面對元知微,稀里糊涂從孫瑛瑤床上醒來后,元知微那句“一生一世一雙人”便一直盤旋在他腦海,他滿心的愧疚與不安,想了元知微的千百種反應,也做好了請罪求她原諒的準備,哪成想,元知微竟毫不在意……

午夜驚夢,叫糾結的心折磨出了淋漓的汗,睡意再無,本想在月下走走,卻不知不覺行至了元知微院里。

景澈停下,目光比月光冷。

他看見景湛身邊的聽竹將一封信交給了元知微,而元知微則遞過去一個包裹,叮囑道:“近來雨水多,要記得勤給他添衣,飯食清淡些,趁熱吃。”

聽竹一一應下,她卻依舊不放心,兀自嘮叨著:“湛哥就是迂腐古板,醫者眼里哪來男女之分,偏他講究,連給他診診脈都不行。”

怪不得,她不愿見他。

怪不得,她不在意他與別人有了孩子。

景澈咬牙克制住沖動,轉身離開了。

聽竹說景湛又不舒服,元知微便按耐住心頭的煩亂,為他調配了些溫補的藥,折騰到天亮才歇下,哪知剛閉上眼,就被叫了起來。

“王爺都要出發了,您還睡!有這麼困嗎?”小丫頭對她不爭氣的行為十分痛心。

元知微很想告訴她,她不是困,她是很困,都困惡心了。

但不知何時進來的景澈出聲打斷了她:“不是困,是不想見我吧。”

說罷,他走至床前,伸手將元知微扯進懷里,沉聲道:“我不管你心里念的是誰,但你嫁給我了,你是我的!除非我死了,否則你這輩子都只能看著我!”

他緊緊的抱著元知微,恨不得將她揉進骨血里一并帶走。他抱了許久,直到周震派人來催。

“你想自由是嗎?那就求神佛讓我一去不回。”他將那只香囊丟下,在元知微的啜泣聲中頭也不回的離開。

十二部聯手本就罕見,還是在夏天——邊境草原供給充足,正是休養生息的時候。

而且幾次交戰下來,景澈發現敵方總能在恰當的時機選擇進退,好像知道他們接下來要做什麼。

元若在他來北境前就被押送至北境,元若的親信也被關押……那這軍中還有誰?

正思索時,賬外忽然亂了起來,隨后守衛來報,來人稱帶了元知微的密函來。

景澈急急出去,卻見來人竟是在皇后身邊伺候多年的落棠姑姑。

落棠血肉模糊,渾身遍布刀劍瘡痍,見了他急聲道:“王爺按照信中名單,便可召集北境暗衛!”言畢,便沒了氣息。

信是元知微寫的,只寥寥數語,卻叫景澈心驚。

兩月前,也就是他剛到北境,大皇子景湛逼宮謀反,弒君殺父,稱帝登基。

而且景湛封死了消息,切斷了補給,讓毫不知情的他繼續和十二部打,想坐收漁利。

自逼宮那日起,元知微便開始絕食。緊鎖的門被景湛一腳破開,她忍住肚腹內不斷翻涌而上的酸意,將被嚇得瑟瑟發抖的孫瑛瑤護在身后,對昔日信任依賴的哥哥怒目而視。

“微兒,你可考慮清楚了?”景湛笑得云淡風輕,手中卻把玩著一把匕首。

“憑你也配?”元知微冷笑,淚卻不由得落下,“娘親要我和哥哥護你周全,可你為了皇權,與元若勾結外敵,害我父母兄長,逼宮弒君!甚至置北境數萬軍民性命于不顧……既如此,便連我一并殺了罷!”

景湛走近,抬手替她擦去淚水,柔聲道:“我怎麼舍得殺你?我殺皇帝,是因為他害死我母親,是因為他對我視而不見,是因為他逼我將你拱手他人,我因為他活成了什麼樣子?堂堂一皇子,墜下山崖都無人多看我一眼!不過也正好,我裝斷腿、我給他下毒、我與元若來往,都無人懷疑。”

“你以為皇帝不知道元若早與阿魯部勾結?他忌憚元家多年,終于有機會借他人之手鏟除心患、將兵權交給景澈,他求之不得!”

“現在好了,我替你報了仇,皇位是我的,天下是我的,連求而不得的你也是我的了,多好啊!”

景湛神情癲狂,說出的句句字字都是淬了毒的刀,讓元知微肝膽欲裂。

“我怎麼舍得殺你。要殺,也是替你殺了這讓你不痛快的女子,”孫瑛瑤被景湛一把扯走,手中的匕首在她微挺的肚子上虛虛劃過,景湛笑道,“不直接要命,先把這孽種掏出來替你解恨,再一刀刀割下肉來送至北境給景澈下酒。如何?”

景澈才知道,回京的路原來這般艱難。殺不盡的賊寇叛軍,躲不完的明槍暗箭,縱有北境暗衛相助,但待他終于抵達京城,已是兩月之后。

恰逢中秋,北境餓殍遍地,京都張燈結彩。

城門外浴血廝殺,城門內新帝攜皇后登樓觀禮。

熟悉的黑甲之下,覆著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其中不乏面紋圖騰的韃子。這是元若的親兵,而非她父兄的北境軍。

其實不用景湛提醒她。

三月前,在皇宮中看見這身盔甲的時候,她便明白,林婷橫死荒郊,是因為撞破了景湛的局;元若養鴿子不是玩物喪志,北境軍以獵鷹傳信,出現在京都的鴿子自然無人懷疑;區區阿魯部一萬人便能大勝北境軍,無非是有人通風報信;元若屢戰屢敗,圖的就是今日之局面罷了。

風吹亂了鬢發,元知微抬手拂開,視線掃過城樓下的群臣與百姓。她笑一笑,道:“寧可戰死失社稷,絕不拱手讓江山。我元家鎮守北境百年間,無數北境兒郎保家衛國戰死沙場,赫赫威名震懾四方。”

“而今不過一群烏合之眾,也敢做出這等不忠不孝之事來污我北境軍之名,臟我北境軍熱血?”

“真當我元家、當我北境沒人了?!”

紅衣獵獵,原本簪在鬢邊的鳳釵自手中擲出,劃破長空,準而狠的釘入元若眉心。元若倒地的同時,數道黑影如鬼魅一般躍出,皆是黑甲覆面,手持彎刀的北境暗衛。

城樓下,兵將還未及反應,喉嚨就已被割斷了。

中秋月,冷不了遍地紅霜。

城門破,景澈率眾廝殺而來。但顧及逃竄的百姓,只能放慢攻勢。

一天一夜過去,他終于見到了元知微。

她站在景湛身側,一襲紅衣遠勝當日大婚時耀眼,更奪目的,是紅衣之下微凸的小腹。

景湛攬住元知微的腰,手掌撫摸著她的小腹,眼里是無盡的眷戀。他在元知微耳畔落下一吻,抬頭對景澈道:“我的好弟弟,對微兒好些,善待她們母子。”

景湛死了,在城樓上一躍而下,元知微嘔出一口血后也跟著昏死過去。

太醫診了脈,說是過度悲傷損傷肺氣所致。

“還有呢?”景澈咬著牙問。

老太醫支支吾吾不敢答,景澈便發了瘋,每一個宮女太監都被他抓來逼問這三月究竟發生了何事,如實回答者被仗殺,語焉不詳者被砍頭,一時宮里人心惶惶更甚于景湛稱帝之時。

而皇宮外,百姓關于元知微的傳言更是鬧得沸沸揚揚,夸她巾幗英雄不辱家門的與罵她不貞不潔不守婦道的恨不得打起來,垂髫小兒更是不知道從哪里學來了歌謠整日傳唱:大炎江山元北境天,景氏江山元家權,翻手為云覆手雨,權傾天下誰人與……

這一切元知微都不在意,她只盼景澈能見見她。

進寶來通傳,本是最伶牙俐齒的人,此刻卻支支吾吾不知如何稱呼她。

何止是他們,連景澈都不知該如何面對元知微。

思念、猜疑、嫉恨、驚痛、忌憚……

他對通傳置若罔聞,只埋頭理政,可各種滋味幾番輪轉于心頭,最后只余下化都化不開的苦。

風大雨大,侍女手中的傘被掀翻,元知微抬手抹去臉上的水,高聲問道:“景澈,你當真不見我母子?”

手中的筆桿被生生握斷,景澈抬頭,隔窗只望見元知微離去的背影。

晌午后,被元知微送走的孫瑛瑤從寂照寺回來了。但她來見景澈時,竟是滿身滿手的血滿臉的淚,跪在他腳邊哭求:“求皇上去看看姐姐吧,姐姐怕是——”

聲未盡,景澈已朝著歸云閣狂奔而去。

元知微尚未識字便已隨著林婷進山采藥,從未救死扶傷,卻總用藥石奪人性命。一次是夜襲阿魯部,一次就是此刻。

一碗湯藥下去,腹中胎兒便化作一灘污血,連帶著一并沒了的,還有她的半條命。

醒來見到憔悴不堪的景澈,她只淡淡說了一句:“你不想要,那便不要。”

即便那是他們唯一的,只活了四個多月的孩兒。即便她此生,再也無法擁有自己的孩子。

景湛臨死時在她耳畔說,我能將這孩兒視若己出,他不能,他不信你了。她本不想聽的,可景澈的眼神,她偏偏能懂。

只是她好恨好不甘,當日假意應承景湛,是為了保住孫瑛瑤和孩子,更是為了讓落棠混出宮,協助景澈調度北境暗衛。到頭來,孫瑛瑤為了還她清白遍尋證人,景澈卻從未主動問過她哪怕是一句。

永樂二十三年,皇長子景湛逼宮篡位,靖王景澈平反叛亂,登基稱帝,改年號嘉平。同年,冊封側妃元氏為皇后,側妃孫氏為玉妃。

孫瑛瑤誕下一子,她將孩子抱給元知微撫養,含著淚求了一遍又一遍:“當初若不是為了救臣妾,娘娘也不會……娘娘的恩情,臣妾無以為報,求娘娘成全!”

元知微食指點一點小嬰兒的鼻尖,目光眷戀又羨慕,可仍是搖頭。

她哪有這般無私,若不是為了景澈,若早知今日,她還會做出相同的決定?

她不會。

孫瑛瑤也是個倔的,元知微不要,她便日日抱著孩子來,兩年的光景,嗷嗷啼哭的嬰孩長到牙牙學語,倒是給元知微添了不少樂趣。

她學著給孩子做糕點縫衣裳,知道景澈忌憚北境,北境來了信,她看也不看就燒掉了。

可景澈仍不能安心。

景湛逼宮固然驚心,但身為天下之主,他更忌憚的是無處不在的北境暗衛。

連他母后的貼身侍女都是,更遑論隱藏在大炎全國各處的。

北境軍之所以守得大炎百年安穩,除了鐵甲一般的北境軍駐守邊疆,還有一直如鬼魅般分散在大炎各處的精銳暗衛。他們一生黑甲覆面,蹤跡難尋,忠誠到沒有名字沒有面目沒有人生,只在社稷危亡時出現。

他從未想到,元方志與元識著戰死后,北境暗衛竟聽命于元知微。

登基兩年,他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每一夜,叛軍身上的血都在染著元知微的紅衣;每一夜,元知微含淚的眸光中映著景湛的臉……

縱使他肅清亂黨漸釋兵權,殺伐決斷攘外安邦,坤寧宮的門檻依舊是他跨不過的高墻。

他終于在日夜思慮中明白了父皇的難。

第三年出了孝期,朝臣個個化作老媽子,變著法兒的提選秀。孫瑛瑤得了消息還想遮掩,生怕元知微難過,豈料元知微給孩子喂一口橘子,語氣淡淡:“那便要辛苦你張羅了,我得了新繡樣,實在分身不能。”

懷中稚兒正是頑皮的年紀,扯著手中的衣料很是好奇:“母后,這系什麼發發?”

孫瑛瑤瞧去,白花黃蕊,簇在一起星似的。

“是橘花。”元知微不動聲色的將料子收起,抬頭卻撞見景澈迎面走來。

此處空曠,實在無法裝作視而不見,兩大一小行過禮,景澈還未張口說什麼,元知微便尋了由頭要走。

孫瑛瑤急急追上,苦口婆心的勸:“姐姐又何至于此?夫妻一生相伴,什麼坎不得想法子跨過去,總這樣怎麼成?況且眼下新人又要入宮……”

見元知微無動于衷,她便換了思路:“姐姐不想見皇上,又何苦熬著眼給皇上繡衣裳?”

元知微腳步一頓,孫瑛瑤趁熱打鐵:“那麼大的尺寸,莫不是做給辛兒而立之年穿的?什麼菊花長這模樣?我怎麼覺得跟皇上養的那株橘樹開的花一樣?”

“你怎得如此嘴碎?”元知微被念叨怕了,提起裙子落荒而逃。

當晚,闔宮宮女太監恨不得奔走相告,皇上宿在了皇后宮中。

可這夜卻不如眾人想象那般風光旖旎。

半夜,太醫慌慌張張跑進了歸云閣,元知微滿口的血,明明氣都喘不勻了,眼睛卻死死瞪著景澈。

“臣妾愚鈍。過往種種于臣妾而言一生都無法釋懷,皇上若是不喜,你我死生不再相見便罷!”

橘子花落了,說不清是一場雨,還是入了夏。景澈日日守著,守到了秋天,枝頭仍吝嗇得不肯結一個果。

新人入宮了,元知微借著養病一直躲懶不見人,被景辛磨得不行了才挪去了御花園。

未料正趕上賞紅葉的妃嬪們,個頂個的嬌艷,生生把秋日襯得比春朝還明媚。

明明是生面孔,元知微卻莫名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好像母后呀。”景辛扯一扯元知微的衣裳,附在她耳畔悄悄說。

童言無忌,卻攪起了潑天的風浪。

景澈剛下朝,得知元知微在書房等他,顧不得規矩體統,掀了袍角便興沖沖奔去,哪知一進屋,什麼溫情款款柔情似水都是他肖想,元知微看向他的眼神比三九天的冰還冷硬。

元知微說的話更是讓他無端端戰栗。

她說:“你愛的,不過是這張臉,對嗎?”

隨后根本不給他回答的機會,拔下發間玉簪便狠狠刺向面頰!

血一滴滴自眼角流下,卻不覺得痛。

元知微睜眼,景澈握著玉簪,血自指縫滴滴答答溢出。他似乎是痛極了,緊皺的眉頭下是通紅的一雙眼。

似乎,眼里還有淚?

“啪!”重重一聲響,玉簪應聲而斷。

“啪!”又是一聲響,元知微臉上迅速浮起一片紅腫。

“你究竟要鬧到幾時?!”景澈死死捏著元知微的手腕將她扯至自己面前,二人鼻尖相抵,彼此神色間卻再無當日溫存。

“你怨我惱我恨我,可是我又做錯了什麼!三年了,你可曾問過我一句冷暖?我好言與你求和,想要我們放下過往重新開始,可你竟惱得嘔血,還要與我死生不相見?既要不再見,此刻又跑來撒什麼瘋!”

積埋了三年的話一氣吼完,景澈只覺得疲憊,他伸手抹去臉上淚水,沉聲吩咐下去:“皇后行為不端,罰在坤寧宮禁足反思,無詔不得出。”

寒冬最磨人,尤其是病人。

元知微的身子自三年前便落了病根,又與景澈兩次爭執,一冬過完,精氣神也沒了一半。

坤寧宮一片死寂,直到景辛偷偷跑進來,將花別在元知微的耳畔,她才知曉,春來了。

“母后瘦了好多,要多吃飯呀!”小兒又長大了,眉眼越發像景澈。

看著他,元知微忽然想,若是她的孩子還活著,也該這般甜甜軟軟的喚她娘親了吧?

她失神片刻,終于想起要緊的:“辛兒怎麼來了?”要是沒病昏頭,記得景澈應是不許人來看她的。

“父皇下江南巡視,辛兒偷偷來看母后。”

孩子倚在她懷中撒嬌,她卻犯了癔癥般想著江南。夜里不睡,執一本《晏子》,看得紅燭燃盡,卻只記住那一句“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煙雨蒙蒙的水鄉,養得出甜甜的橘子,也能將那人冷而痛的眼柔柔的暖上一暖罷?

她哪知,人非草木,水土養得出好果子,卻滿足不了人的欲望。

景澈一走就是兩月,初春過到了初夏,再回來時,身旁已有佳人相伴。

恰逢景澈生辰,作為后宮之主,這種場合元知微身為皇后必然不能缺席。不過她到得遲,正趕上美人翩翩起舞,赤足抱琵琶,一雙含情眼顧盼生輝,好生勾人。

孫瑛瑤不知何時挪到了她旁邊,一曲舞看罷,撇撇嘴:“腰粗如木桶,有什麼看頭。”

“好酸,”元知微給她遞了塊芙蓉糕,“快吃些酥餅墊墊,不然腸胃受不住了。”

孫瑛瑤憤憤接過,元知微低頭嗤嗤笑,再一抬頭,視線迎上景澈的眼。

斂了笑,元知微轉過頭,冷冰冰的模樣惹得景澈冷了臉,孫瑛瑤夾在中間左右都哄不好,又見那赤足女子擰腰扭胯地晃來,干脆也生起氣來。

“皇后娘娘金安。嬪妾昭儀宋氏,給娘娘請安了。”言畢,朝元知微盈盈拜下,其他嬪妃見狀,也紛紛起身請了個遲到許久的安。

說來好笑,元知微這個皇后當了三四載,不是養病就是禁足,一眾嬪妃到今日才算真正見了這后宮之主。同樣,在軍營混大的元知微也是第一次見這個陣仗,愣了一下才匆忙起身將離她最近的宋昭儀親手扶了起來。

許是被宋昭儀腕上的珠釧吸引,直到人起身站直,元知微都沒松開手,掌心捂出了汗才恍然松開。

“見妹妹實在親切,平日若得空,不妨到歸云閣坐坐?”元知微笑著說。

宋昭儀自是歡喜,一口答應下來,可旁人的臉色就不那麼好了。

皇上去后宮的次數本就寥寥,江南走了一趟帶回人不說,還寵得夜夜笙歌,她們一口惡氣攢至今日未得發泄,此刻又見那深居簡出的皇后與她姐妹長短,真真兒是恨得人牙癢!

于是當下便有人嘀咕了一句:“什麼腌臜地方出來的野雞都能當鳳凰了?小人得志!”

宋昭儀出身煙花之地,景澈南巡時偶然與景澈相識,因她尚是清白身,才被帶回了宮。

孫瑛瑤也不怎麼樂意,只是她比別人明白,元知微這麼做,肯定有她的理由。果然,回去的路上,元知微便吩咐人去敬事房查了檔。

“莫非——”孫瑛瑤驚呼出聲,細思之后又連連搖頭,“姐姐怕不是多心了,這宋昭儀承寵最多也就一個月的光景。”

最多?元知微蹙眉,脈象分明已經三月有余。

幾日后,宋昭儀的侍女不顧侍衛阻攔,生生闖進來擾了景澈難得的午覺。

“救命!皇后娘娘殺人了!”

坤寧宮內,宋昭儀跌坐在地上,血從裙底淌至門口,染臟了景澈的靴底。

氣息奄奄,人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但那雙手卻死死攥扯著景澈的衣袖,一雙沒了往日的含情,只有沖天的怨恨與不甘。

江南的一朵嬌花,怎會落得如此凄駭地步?

那跑去向景澈求助的侍女是宋昭儀從江南帶來的,忠心的得很,又出身市井,為人潑辣,才不怕得罪了皇后。當即便跪地哭訴起來:“我們小主原本正在歇息,皇后娘娘忽然派人來請——那叫什麼請,分明就是抓!到了坤寧宮,皇后娘娘二話不說就給我們小主灌了一碗藥!”

“你可知那是什麼藥?”一直沉默的元知微忽然問了一句,見那侍女言辭閃爍,她緩緩道,“墮胎藥,你家小主已經有孕,你該比我更清楚吧?”

侍女支支吾吾不敢答,景澈卻一把將元知微扯到了面前。

鼻尖抵著鼻尖,彼此呼吸相融,卻暖不了對方的眼神。

“你明知她有孕,還故意給她灌藥,謀害朕的孩子?!”

“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早死了!”

景澈怒不可遏,元知微冷笑著將一封密函砸到了他身上:“好好看看你的孩子!”

信只寥寥數語,卻將宋昭儀不算長的一生悉數道盡:與落魄書生私定終身后轉頭就被賣入青樓,遇到了景澈卻發現自己已經有孕,本是可憐人,最后卻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不僅欺君,還想混亂皇家血脈。

但是景澈不信。

或者說,他不愿信。

倒不是對宋昭儀用情至深,宋昭儀于他而言,無非是男人最不堪的本性而已,只是冷言冷語凍慣了,誰也愛往溫香軟玉里鉆,何況是個處處貼心的可人兒。

他只是不想相信,握住大炎咽喉的那只手,依舊是元氏。

外戚干政。

北境軍、北境暗衛,還有這位北境皇后,全是他的束手無策無可奈何。

北境軍權看似被收回,但朝廷無法徹底裁撤北境舊部,元若及其心腹被處置后,元方志、元識著的副將徹底成為軍中手握實權的將領。率領著北境軍行軍打仗戰無不勝,每封遞至朝廷的折子都無關戰績功勛,只惦記北境珍寶一樣的元知微。

北境暗衛神出鬼沒,三年間他派出的無數探子連對方的影子都摸不到,此番他親自下江南,也是無功而返。甚至連調查宋昭儀的身份,他的探子都不如北境暗衛。

而元知微,大炎南北到處都流傳著這位皇后的故事,闖敵營殺叛賊,城樓上一番言語更是震懾人心,一時間無數男兒紛紛參軍,直奔苦寒荒僻的北境。

他敗得一塌糊涂。

“看清楚了嗎?”明知他怒火中燒,元知微偏要火上澆油,反正自己早被反反復復灼得心肝都碎了。

景澈將信攥進掌心,盯著元知微看了好一會兒,才道:“你怎麼變成了如今這副樣子?”

語速緩緩,聲音淺淺。

“你怎麼變得如此狠辣無情?”他繼續說著,言語如同鈍刀,生生剖開元知微的心,“還是說,你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三年,撕扯得愛意裹不住齟齬,爛肉枯骨掉了滿地。

她七歲認識他,十四入宮,十七與他成婚,這麼些年再苦再難再怨,她都始終愛他,像過去的每一天。

可他卻疑心自己愛錯了人。

元知微氣極反笑:“對,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十四就殺人了!我瘋起來連自己的庶兄都殺!我不知廉恥,與反賊謀榮華富貴,還懷了他的孩子!不就是一個妓子,殺就殺了不足為惜。別說她,后宮嬪妃為何皆無所出?全是我害的!但是你能奈我何?北境軍姓元!北境暗衛姓元!你敢殺我嗎?你連廢我都做不到!”

決堤的淚水沖不散心頭的苦,也滌不盡錯付的癡,只讓人越發瘋癲。

坤寧宮的門被上了鎖,景澈下令任何人不許靠近,孫瑛瑤只能趁著夜色買通守衛,在門口求了好久才算是將元知微喚了出來。

更深霧濃,可她透過門縫,還是一眼看出元知微消瘦憔悴,一雙眼透著比夜色更靜的寂。

“姐姐這是何苦啊!明明、明明是宋……”她泣不成聲,話還未說完,就被元知微打斷。

“這重要嗎?你都能查到,他貴為天子,不過是不想知道罷了。”元知微輕咳兩聲,胸口處灼燒般的疼讓她不愿多言,也怕景澈遷怒于孫瑛瑤母子,便冷冷道,“以后莫再來,仔細沾了晦氣。”

孫瑛瑤知道,元知微是徹底冷了心。可她不,她不信景澈能如此輕易得放下。

“我早已心有所屬,抱歉,誤了你的大好人生,”與她圓房那晚,景澈說著這話便跪下了,“但你放心,除了……其他的我定不會辜負你!”

這一跪,讓她心里有驚更有敬。本就是奉旨成婚,她對自己這位素未謀面的夫君根本不抱指望。況且,她也早已心有所屬。

可由不得她。當今丞相膝下只她一個女兒,若非如此,以她庶出的身份,怎能夠得上當時風頭無二的靖王?

所嫁非所愛,她便只想完成娘的囑托,生個一兒半女,為哥哥、為孫氏一族的仕途助力。

景澈自是不肯,孫瑛瑤無奈,只得趁他不注意將入宮前就備好的藥下進了酒里。

端起酒杯,她逼自己笑:“是我太莽撞了,這種事本就需兩情相悅,抱歉。不過我真的好羨慕姐姐,羨慕她能得到如此深情,羨慕她能與心愛之人白首到老。”

前半句虛偽后半句卻是真心實意,她舉杯,在心里將自己千刀萬剮:“我敬你,和你們。”

孫瑛瑤帶著景辛在殿外長跪不起,景澈本鐵了心不見,但日頭毒辣,孩子幾次暈倒又咬牙爬起,他為人父,看得實在心疼。

“皇上明鑒,宋昭儀之死實與姐姐無關!”孫瑛瑤急道,“誠然姐姐確實給了她藥,可姐姐懂醫術,怎麼拿捏不好藥量?太醫也說了,姐姐給的藥不至于害得一尸兩命。況且臣妾已經找太醫查驗過宋昭儀宮里,事發當日她宮里曾煎過藥,藥渣中有紅花。”

自元知微出事后,景澈便下令禁了宮里所有可能致人小產的藥,宋昭儀的紅花從何而來,答案不言而喻。

孫瑛瑤見景澈神情微動,忙接著道:“她若心中無鬼,生的可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位皇子,合該向皇上討要封賞才對,即便是不愿惹人紅眼,也不必將腰腹緊緊裹纏住吧?而且她宮里伺候的宮女太監也都招了,打從她入宮,便每天都服著藥。如此種種,臣妾懇請皇上徹查,還皇后娘娘清白!”

依舊是上了鎖的宮門,只不過這次站在門外的是景澈,而門里的元知微愈發憔悴瘦弱。

北境草原上最恣意的女子,如今咳得站穩都難,景澈不自覺伸出手想要抱著她幫她順順氣,卻發現面前的門依舊緊閉著。

豈止緊閉,里面還上著門閂呢。

元知微這是擺明了不想讓他進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身為一國之君,竟連自己皇后的宮中都進不得。

“朕的皇后好大的面子,怎麼,竟要朕求你才肯開門嗎?”

被若水三千的溫言軟語哄慣了,如今的景澈是再難如從前那般對元知微遷就包容。甚至他變得口是心非,都要心疼死了,嘴上卻偏要擺架子。

“不,不用。”元知微咳著,緩緩跪下,“我求皇上,廢了我,放我出宮。”

景澈徹底冷了臉,丟下“妄想”兩個字佛袖而去。

日子一過就入了秋,又一批新人入宮。幾多歡喜幾多愁,但思及坤寧宮那,又齊齊生出些驕傲來——比那后宮之主強了不知道多少倍!

元知微這個皇后,更像個笑柄,甚至奴才小主都敢在她門前呼喝幾句,反正她聾了啞了瞎了一般不聞不問。

嘉平三年冬,元知微破天荒的出了坤寧宮。

她跪在最近頗受寵的一個昭儀的宮門口,頂著刺骨寒風求景澈讓她回北境。

昨夜收到了周震信,她本照例要燒掉,卻看到了信封上的血——那是一封血書,北境爆發了時疫,急需支援。

她是神醫林氏唯一的后人,她生在北境長在北境,世上除了她,無人再能救北境。

雖然周震將癥狀詳細描述了出來,還找畫師將感染者的身體出現的黑斑畫了下來,但是沒有親自見過患者,華佗再世也難治。

她必須回去。

那是元家世代守護的地方,那里有她爹娘兄長的心血。

景澈吩咐人將她叫了進去,但不見她,而是讓她在寢殿外等著,聽他與別人男歡女愛。

他知道元知微不會走,他明白她必須忍著,他就是要挫掉她最后的銳氣,還要懲罰她時至今日依然與北境往來,甚至他想借此機會接管北境暗衛

一整夜,天光大亮,元知微等死了心。

“我忽然不知道,祖輩世代守護的北境,于大炎而言究竟算什麼了。”她對孫瑛瑤喃喃道,“他對我如何都行,可他不能這麼對北境,那是大炎的國土,是他的子民!”

“你也知道北境是朕的?”景澈攬著佳人緩步而出,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朕的疆土、朕的子民,朕會坐視不管?什麼時候大炎竟要由皇后來庇佑了?”

“后宮干政,你可知是何罪?”

景澈不會不管,如果路上沒耽擱,醫治時疫的藥材和賑濟百姓的糧食、銀兩今晚就能到北境。

但這一切元知微都不知道,她抬頭看著景澈,一瞬間竟然有些錯亂。

從前在軍營,景澈還是個愣頭青的時候,跟她吵架總要爭個高下,常常挑著眉勾起嘴角看她如何回擊,那些子云過什麼她聽著就煩,煩了就上手打,不出兩輪,景澈肯定會賤兮兮的跑來跟她和好。

現在景澈依舊是當初的模樣,眉峰與唇角的勾挑的高低都沒有半分不同,他也依舊年輕,不似她,拖著殘破的身子茍延殘喘。

“景澈,你還愛我嗎?”她問。

問完就后悔了,因為景澈懷里的那位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啪”一聲,元知微在孫瑛瑤的驚呼聲中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然后又是一耳光,直到景澈一把將她扯了起來。

宮里的人都在傳,皇后瘋了。

但誰也不知道,其實皇后快死了。

那日景澈鉗住她的下巴,望著她紅腫的臉劊子手一般笑得無情:“既然皇后如此執著,那便日日來侯著吧,玉貴妃與皇后情深,便也來陪著吧。”

元知微連著跪了五日,十三那天朝中休沐,景澈興起要與宋美人共浴,午飯過后便讓元知微跪在了殿前。

聽著耳邊不時傳來的嬉笑聲,元知微也笑了起來。

“心中有鬼,所見便非人。景澈,你如何猜測我,你便是何種模樣!”

她在風雪中嘶吼,宛若一匹走到絕路的狼。

甩開孫瑛瑤的手,她跌跌撞撞的走,在御書房門口奪下侍衛的佩劍,進去將那株已經結了枚果子的橘樹砍了。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

古人誠不欺人也!

她一雙眼血紅,發絲散亂,拖著劍一步步往坤寧宮走,太監宮女叫她嚇得瑟瑟發抖,無人敢上前阻攔,只得奔去找孫瑛瑤。

長劍劃破地上雪,很快又被新的雪花掩住,滿眼潔白無瑕,瘡痍無人知曉。

天地寂靜無聲,只冷眼旁觀著。

火,燒過每一筆墨,佛祖的庇佑和千百個日夜的虔誠付之一炬。

利劍斬碎錦衣,細碎的白色花朵融進雪里,冰封住癡心與愛意。

還有什麼?哦,還有那只香囊。

大婚之夜景澈將自己的發與她的那縷綁在了一起,“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他執她的手,親吻她的眼睛,小心翼翼,虔誠又溫柔。

恩愛兩不疑。

“姐姐!”孫瑛瑤跌跌撞撞趕來,可除了一聲“姐姐”,她不知自己該說什麼,能再說什麼。

到今日之地步,她若再勸,豈不是親手將恩人往地獄里推?!

“你來啦。”元知微笑道,“我有好些話要托你告訴他,你好好聽,要記全了。”

自平景湛之亂后,大炎便再無北境暗衛。

北境暗衛乃元家先祖所創,由軍中翹楚組成,安插在大炎各城中,非叛亂不出,出則平叛亂、定江山,舍生死、不留名。景澈破城之時,暗衛自戧而亡,世間再無北境元氏,又何來北境暗衛。

受母親所托照顧景湛,又因在宮中艱難無依,便將其視作世間唯一的親人,哪知錯付了數年的信任與情意,更因他挑撥,使你我二人離心。

腹中孩兒因母親長時間絕食而長得瘦小,四個月了還是小小一點兒,若早知會因此引得誤會連連,為娘的定然吃好喝好,不叫他還沒長大就化作污血。

元知微望著橘紅的天,雪天就這一點好,將天地都映照得亮堂堂的。

她看見坤寧宮門外,景澈一身短打,牽著馬兒問她:“跟我比馬,輸了可不許后悔!”

賽馬輸了,但景澈將京都送來的幾筐蜜橘全搬到了她跟前。

“堂堂男子漢,怎麼能叫心上人后悔!”景澈拍著胸脯保證。

她看見歸云閣窗下,景澈翻墻進來,在月下望向她:“嫁與我,可會后悔?”

本來最是意氣風發的人,眼神卻那般小心翼翼,離去的背影更是落寞。

她摸著嫁衣,在景澈走后輕聲道:“我不后悔。”

“這輩子,我就不后悔了。”元知微舉起劍,在孫瑛瑤的哭喊聲中微微一笑。

暖熱滿上月白的衣裙,比當年的嫁衣還要火紅。

元知微遙遙望向坤寧宮外,喃喃道:“只是下輩子,我們不要再遇見了……我想回北境……”

手輕輕松開,一縷發絲自掌中飄落至雪地。

一聲嘆息,比雪落下還輕。(原標題:《南橘北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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