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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說家有紅榜是什麼意思的簡單介紹

解夢佬

安縣的夏天一如既往地溽熱難捱,空氣中帶著一股發霉的味道,令人厭煩的知了鋪天蓋地的單調的叫聲一陣陣往耳朵里灌。四周的山把縣城窩在中間,如同在鍋底放了一層蒸籠。安縣一中在蒸籠的東北角,坐落在山腳下,院子圈著四五十畝地,南面是前幾年蓋的長條形的六層教學樓,外墻石灰的刷白已經開裂斑駁。從初一到高三六個年級的教室全在這幢樓內。教學樓往北五六十步是一幢四層的灰色正方形的樓,是教師們的辦公樓,聽說是文革前蓋的。北面的一角孤零零的落著一座長條形的灰色平房,原來是個廠房,隔了三間大教室,一間滿滿地坐著七八十個學生。他們被畢業班揶揄為高四以上。這便是學校的補習班了。北面的山坡上蓋著兩幢學生宿舍,鮮有學生入住,鄉下的學生們大都吃住在學校周邊的居民家里。

離高考還有一個來月,補習班的氣氛更加凝重而肅殺,教室里大多時都是寂然無聲,補習生個個如泥塑一般嵌在椅子上。課程早在上班學期就已結束了,剩下的就是沒完沒了的背誦、做題、測驗。每個人擺在課桌上的復習資料、試卷堆到齊眉一般高。去年暑假放榜后不久,補習生就開始在這里枯坐,誰曉得這一戰之后還會不會回到這里!

下午三節課,鈴聲響了一陣,教室里開始有稀稀拉拉的拉椅子的聲音,有的人開始從椅子站起來,肋下夾了書,慢慢地走出教室。教室最后一排、靠墻角的田清華抬起頭來,把眼鏡摘下來,揉了揉眼睛,照例把身子扭轉靠在墻上,用迷離的眼神看著其他人離開。這個位置他整整坐了六年,如同把自己栽在這里一般。六年了,他嘴角稀疏的茸毛變成硬硬的胡子茬,眼睛的視力從1.5變成400度;喉結也格外的凸出來。頭發白了許多,背也有點駝了。六年了,村里的一個小學生已經變成大學生了;六年了,教室里的同學換了一撥又一撥;六年了,有的同學又分到學校教書來了……

老田,還不走?同桌康井生喊了一聲。他在這間教室已經四個年頭了。

井生,你說,以前有人在這里呆了八年,怎麼過來?!田清華把眼睛戴上,看著康井生同樣黑瘦的臉問。

怎麼過來?你說街上那個瘋子。哎,我四年,你六年,人家背后都管我們叫老童生,再下去我們遲早也變成瘋子!老子一天都不想呆下去了,今年考不上,回家扛鋤頭算了,認命了。說著,康井生把書往肋下一夾,轉過身去,娘個X,蹲班房也比這里舒服。晃晃悠悠一徑去了。

田清華呆了一呆,嘆了口氣,那個可怕的念頭又出現了,今年再落榜,自己會不會像街上那個瘋子一樣…….父母會怎麼想,村里人會怎樣議論,同學會有怎麼的目光,老師會怎麼看…..還有什麼顏面再活下去。這樣一想,如同一腳踏空,墜入無邊的深淵,渾身冷汗直冒起來。他慌忙用拳頭捶了腦袋一下,想趕緊把心神拉回來。他心里清楚這樣胡思亂想會毀了自己,往年這個時候,他開始失眠心慌,心猿意馬,所以每次都是折紙沉沙,他痛恨自己軟弱無能,痛恨自己沒辦法控制胡思亂想。

田清華扶了下桌子把自己撐起來,推開椅子,抽了本英語資料夾在肋下,教室里已經空蕩蕩了。出了教室,低著頭往前走,打算利用路上的時間把剛才看過的英語語法再默習一遍,路過籃球場時,四個籃球架下圍滿打球的學生。歡快地跳躍。田清華搖了搖頭,在學校九年時間,似乎高一上體育課時下摸了幾把籃球,和班上幾個男生也曾在這個場地嬉鬧追逐過。那樣的時刻太久遠了。

從窮鄉僻壤來到縣城,田清華習慣閃在沒人注意的角落。當年一身帶著醒目補丁的粗布衣褲,漏出腳趾的泛白的解放鞋讓他自漸形穢。又黑又瘦的臉一下子暴露了他的身份,一眼就讓人認出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小子。即使現在,他對自己的衣著外表仍舊深感自卑,邋里邋遢,頭發蓬松,身形憔悴,從箱子里翻出來的確良布的花色襯衫皺皺巴巴,泛著一股霉氣,衣領處早就黑了。一條灰色的褲子,皮帶仍就是奢侈品,照舊是用布帶子系著。腳下踏著的拖鞋底板已經裂開了。好在天熱,要是穿出解放鞋來,鞋底已經粘了黑乎乎的一層膩子,自己都感到腳滑。別人老遠就能味道一股臭味。天熱也沒處洗澡,身上總帶著一股騷臭味道,時間久了他自己倒覺不出來了。

出了校門,一條一丈多寬的水泥路向南北延展,路面破損不堪,坑坑洼洼。路測一條或明或暗的污水溝,蒼蠅蚊子成群亂舞,散發出惡臭的氣味。沿路往南是城區,往北算是城郊了,十來萬人口的城市,地方也不甚寬闊,走路不消一個小時大約也能貫通。下午五點來種,陽光仍舊炙熱。田清華在路側只顧悶頭走,迎面一團黑影呼地過來,把他駭得一跳,抬頭一張癲瘋的臉就在眼前,差一點撞上了,他慌忙閃在一傍。那人沖他咧嘴一笑,嘴里念著:good afternoon! 田清華看他逢頭垢臉,似乎用污泥刷過一般;衣衫襤褸,不知從哪里撿來的,幾件破爛不堪的衣服歪七歪八的套在身上。腳上踏著一雙舊皮鞋,一只黑色,一只紅色。臟兮兮的手里卻還拿著一本翻爛了的英語課本。田清華并沒有趕他,看著他顛顛倒倒從身邊晃過去,心里突然一陣悲涼。他補習的第三個年頭,是瘋子第八個年頭,大約也是窩在他現在坐的位置。雖然不曾交談過,彼此面熟。田清華第四年再戰時,他已經成了現在的樣子了,一早一晚沿著這條路走一趟,漸漸地成了一景,補習生偶爾議論起他來,有人還嗟嘆不已,沒人在意他住在哪里,靠什麼生存。人們早已見慣不怪,習以為常了。

田清華每次撞見他心里總是不由自主的抽搐一下,自己似乎在沿著瘋子腳步往前走,其他人大約也這樣認為,今年再落敗,明年再來?最后跟他一起作伴,兩個瘋子在路上用英語交談。有幾次他冒出一個念頭來,趕緊逃離這個地方,片刻他也呆不下了。他覺得腦仁發疼,渾身焦躁起來。心里越發的恐慌。從肋下拿出書來翻開來了,字卻像一群蒼蠅在眼前亂飛。他沮喪到了極點。

田清華租住房屋離學校很遠,要走三里路左右,挨著農田。三年前他從學校附近的出租地搬過去了。大約是覺得他氣數不好,補習生總是遠遠地避開他。而他也為了清凈能自動躲開人多的地方。

路越走越窄,水泥路一里多就煞住了,往北去便是黃土路了。路兩側的新蓋了不少房屋,二三層的。都是準備租給學生們的。

田清華走了半個鐘頭,到了出租地。如今也密密地蓋了一片房屋,學生們也多了起來。抬頭看近處的山,被墾出一塊一塊的梯田,栽滿了各色蔬果,碧油油的點綴其間。腳底下水田里的水稻長得密不透風,開始抽穗灌漿了。一只青蛙從岸邊的草叢里撲地一聲跳到田里。他又一次對種地的生活開始羨慕起來。

田清華租住的房屋共二層,房東一家住了一層東面的兩間,剩下的六間都租給學生了。田清華租在一層西面的一間耳房,十幾平米,冬天冷、夏天熱,陰暗而潮濕,房費已經漲到十五塊錢一個月了。房間內放著一張床,一個桌子,桌子上堆滿了復習資料和各種試卷,一把木凳子,樟木箱子放在角落,地下墊著磚頭。里面塞著四季換洗衣服,箱子上擺放著一個紅色塑料臉盆,一個滿是污垢的塑料水杯,里面放著牙刷牙膏,牙齒的毛早就翻卷了;一個鐵皮白瓷盤,白瓷已經剝落,一把調羹丟在里面。墻壁上釘著兩個釘子,拴著一條尼龍繩。床底下散亂地擺著兩雙半舊解放鞋。房間上方的角落結滿了蜘蛛網。一個一米見方的窗戶透進光亮來。田清華靠在椅子上,把書往桌上一丟,靠在椅背上發呆,視線正對著墻壁掛著的日歷,他搬家時帶來的,撕到1993年6月7日,如今紙張已經泛黃,落了一層塵土。

巷子里響起了一陣敲碗盤的聲音,外面有人開始大聲聊天,討論晚上吃什麼,樓上住的學生們咚咚踩樓梯的腳步聲傳來。他們搶時間排隊去打飯了。學校周邊有不少居民專供學餐飯,類似于一個小食堂,規模大的有七八十個學生,規模小的二三十個。田清華住的附近有兩家,每家二三十個學生,皆是兩口子打理,大鍋燜飯,大鍋抄菜;早上無非是大鍋豆腐,豆腐白菜,中午晚上無非是白菜經抄雞架骨,白菜經炒肉,放在辣椒調調味。九年時間大多是這幾種菜換來換去,聞著都覺得惡心。可是有什麼理由不吃呢?早晨豆腐菜一小碗五毛,中午晚上帶點肉的菜一小碗一塊,一天光菜錢二塊五,每天一斤半的米飯,一個月算下來,菜錢七十五塊,米四十五斤;算上房租、學費,其他雜七雜八的費用,每年開銷二千多。他爺娘一年種六七畝地,養三四頭豬,賣了還不夠他開支。補習六年下來,家里窮得快揭不開鍋了,父母還住在矮小破舊的土磚房內。他還有什麼理由去要求口腹之欲。

等田清華拿著盤勺走到飯堂時,學生們三兩成群端著碗蹲著或站著,一面吃一面聊天,吃完的到壓水井邊壓了水洗涮洗盤勺。他一向跟他們格格不入,沒人跟他打招呼,他悶頭走進廚房時,老板娘正在算賬,攤開一個練習本在灶臺上比劃。抬頭看了他一眼,板起臉來說,田清華,你都賒了兩個月了,月底把賬算一下吧,不是熟人,誰能讓你賒這麼久?田清華訕訕地笑了笑,咕噥道,好。她男人過來問道,還吃五兩?拿碗往飯鍋里刮了一碗。田清華伸出盤去,立刻聞到一股燒焦了味道,也沒做聲,鍋蓋上還放著四小碗菜,仍舊是白菜經炒雞架骨;兩盤辣椒炒肥肉,看著讓人吞咽口水。他拿了小碗倒進盤里。里面一張桌子上坐著兩個學生,圍著一盤辣椒炒肥肉大快朵頤,這樣一盤肉五塊錢,尋常學生誰舍得吃?敢吃這些的都是些流里流氣的學生,不知道他們的錢是家里給的還是從其他途徑搞來的。老板娘給他在本子上記下帳。一個吃的滿頭大汗的學生用筷子指著他問老板娘,就他,補了六年。田清華聽了,臉上一燒,也不答應,逃也似得只顧往外走。只聽老板娘說,在我這里吃飯的考出去一批一批。年年把他留下來。那學生笑道,也算是把牢底坐穿,操,瞅著樣子有三十吧,再等幾年我兒子能趕上來。另一個低聲笑道,這麼大年紀,夜里受得了。這種羞辱他已經習慣了,幾年前還有一股無名業火往腦門沖,恨不得尋把刀來把對方捅死。經歷多了也就漸漸地麻木了,心里雖然也會翻騰一下,很快便會把這口氣咽下去了。他找了一個偏僻的墻角把幾口把飯菜扒拉完,到壓水井邊壓了水涮了盤勺。

田清華回到房間,把盤勺丟在箱子上面,坐在椅子上,殘陽從窗戶漫進來,地面上投下斑駁的血紅的影。他拉開抽屜,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木盒子來,打開來,里面放著一把锃亮的口琴。這是他最珍貴的東西,每逢心煩意亂的時候他總要拿出來瞧一瞧,拿起來,放在嘴邊輕輕地了幾聲,低沉哀婉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他有大半年的時間沒有吹上一曲了。在以前的租住地,傍晚之時,他曾經吹過幾次,自己淚珠兒在眼里打滾,歇下沒多久,隔壁和樓上的學生就開始破口大罵,操,你家沒死人,號什麼喪呢。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停下來聽一曲美妙的曲子。就算紅得發紫的香港四大天王在窗戶外獻唱,恐怕學生們也會從房間里丟磚頭打過去。田清華清楚將要參加高考的學生們的心理,千方百計把自己訓練成考試機器,任何干擾他們學習的人都會被視作敵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田清華小時,村里有一鰥夫,孤苦無依,算是村里的五保戶,獨自一人住在下村的一間破土磚屋子里。離他家兩條巷子,夏夜,老人拖一把竹椅到巷子里,抱著一把胡琴,翹起腳來,把琴頭放在大腿上,琴身虛抱在懷,不緊不慢地拉起來,甚是動聽,每次琴弦響動,田清華撂下碗筷便跑過去,看著老人微閉著雙目沉醉其中。等老人拉完幾曲,睜開眼睛看見膝邊蹲著一個小猴兒,瞪著大眼珠望著手里的胡琴。

老人笑了笑,問:想不想學。

想,于是那個夏天老人便手把手教他拉琴。第二年夏天,他已經能拉的有模有樣,憑著感覺就能拉出一些好聽的曲子來。初中開始,他離開村子在學校寄宿,初一那年,老人去世了。下葬那天,他逃課從鎮上跑了二十里的山路趕到村里。老人的族里人用一口薄棺材把老人抬上山埋了,沒有孝子孝孫,沒有送葬的親戚,也沒有嗩吶,路上撒了幾把紙錢。他跟在墳前哭得涕淚漣漣。村里人都覺得莫名其妙,他兩個哥哥氣壞了,沖過去提著耳朵拉到家里,痛罵他是蠢貨,讀書讀到背上去了,跑回來丟人現眼。

初二那年,學校新分來一個數學老師,兼著班上的音樂課,教學生們基本的音節音符,他的音樂感覺很快引起老師的注意。老師口琴吹得很好,對田清華格外青目,下課后對他開小灶輔導。田清華很快就能用口琴熟練地吹奏當時的流行歌曲。可是音樂又不能當飯吃,練好了音樂又不能升學加分。家人得知他把心思放在上面,氣惱的不行,認為走了旁門左道,他父親田忠星數次跑到學校母口婆心地勸說他。那位老師當年便調走了,走時把自己常用的口琴送給他。他愛如珍寶,小心翼翼地藏起來,生怕被家人發現。

這些記憶讓他心里充滿溫暖,讓他掙扎著把日子熬下去。這會太陽大約已經落山了,他抽了一本復習資料,把口琴揣在褲兜里,走出來。傍晚時分,幾絲涼風拂過,甚至涼爽。沿著田埂里往山里去,下地的人們或扛著鋤頭,或擔著尿桶陸續往家趕了。學生們則往山上去,趁著天氣涼快,山上清凈,抓緊時間誦讀或默記。田清華雖然也把書打開,可是一個字也裝不進去,他看著一些學生端著書走走停停,異常認真,不禁又是一陣心慌。半下午時間又荒廢了,高考怎麼會不落在后面。沿著梯田往上爬的,爬到山頂一條幽僻的小徑往山谷深處去,田清華只顧往里去,走了二里來路,四顧無人,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掏出口琴來,右手仔細的撫弄著,慢慢地送到唇邊,緩緩地吹起來。這些年的委屈、惆悵、失落、悲傷、憤怒一齊涌現心頭,琴聲如泣如訴,哀婉清凄,草木似乎也為之動容。一曲吹罷,田清華已是淚眼朦朧。他索性放開性情,一直吹下去,直到夜色朦朧,四周的草木已經模糊了。他摘下眼鏡,用袖子擦了擦眼淚,站起來往回走,走到山頂往學校望去,補習班教室里燈火輝煌,補習生如泥塑一般坐在教室里,寂然無聲。他不由心里一緊,慌忙回到趕回宿舍,把口琴仔細收起來。

晚自習三節課,無非是做題、做題、做題。很多題目都滾管爛熟,一眼就能認出答案來,很多輔導書的練習題把答案涂了再答,都不知道答過多少遍了。學校從外地弄了不少試卷,幾乎每晚必測。七年了,田清華不知道做了多少道題,測了多少張卷子。學校組織的幾次摸底考試他考出了五百八十多分,這也是奔著名牌大學去的。可是往年摸底不是也能考一個不錯的分數,排一個靠前的名次麼?

晚自習下課時快到十點了,田清華仍舊殿后,康井生沖他一笑說,老田,你把自己搞的太緊張了,應該去放松放松,說罷眉毛一挑,又是嘿嘿一笑,這個點去錄像廳有好片看。一起去如何?

田清華把頭搖的像撥浪鼓一般,臉頓時漲得像豬肝色:井生,你別坑我呢,看了那種錄像腦子至少亂一兩個禮拜哩。

康井生道,有什麼了不起,你嘴上越說不看,心里越想看。老子心里長了草,什麼都看不下去,還不去看場錄像呢。

村里男人常說,小公牛長到一二歲就開始往母牛背上爬,男人下年長毛便開始想女人了。長大成人帶了巨大的生理上的困擾,清教徒一般的單調生活并沒能阻止成年學生們對異性的幻想。田清華不知在那本書上讀到一句話,當兵三年,母豬賽貂蟬;他覺得換成補習三年,母豬賽貂蟬更加合適。從高三開始,他便拼命地想把這種念頭趕出腦海,然而下面的話兒根本就不聽話,總是不適時宜地腫脹起來,把褲擋撐起來,格外的醒目,甚至當著女同學或老師的面它也毫不害羞。這讓他覺得難堪和丑陋。不過怎樣壓制自己,都不能阻止心里對女人和那事的想象,補習第一年,有人邀他去看午夜錄像,他終于抵擋不住這股巨大的誘惑。看午夜錄像,學生們稱之為開眼葷,下了晚自習正好趕趟,五塊錢一張票,在一間黑咕隆咚屋子里,正面墻上一張一米見方的幕布。屋子里黑壓壓的擠滿了人。光線昏暗,看不清楚人,學生們傳言年輕的男老師跑去看,也有女人擠在里面看。錄像開播之后,里面的男女一會兒便脫得赤條條的,在不同的場面不斷干那事,各種姿勢,各種角度呈現。這種巨大的沖擊力讓田清華簡直難以喘息, 全身的血脈賁張,心頭小鹿突突跳成一個。只管把眼睛瞪溜圓,屏息凝神,生恐漏過一個細節。長那麼大才看清楚女人脫光了是什麼樣子。那晚似乎是騰云駕霧回到宿舍,一夜難眠,腦子里充塞那種的畫面,下面硬硬地豎起來,他忍不得了,用手捫著使勁的擼起來,泄在被面上。一年下來,花色的床單和被面被染得一塊一塊的。好在房間不甚亮,同學過來串門也看不出來。

他覺得自己腦中有了種邪惡的念頭,尤其是夏天,路上碰見穿裙子的隱約可窺見里面的女人,雖然裝作目不斜視,但一股立刻沖上去戳進去的念頭如火星閃現;在教室里,坐在前面的女生身體發育的成熟了,晚自習時,他對她充滿了各種邪惡的想象。小時,夏夜人們圍在曬谷坪納涼的時候,大人們講各種故事,不經意間想起來,有兩個故事又讓他浮想聯翩。一是耗子精贈給一個后生一張皮,披上之后就能隱形,穿門過戶發現不了,這后生沒有用它來偷盜,只是每晚穿著它溜進女人的閨房。另一個說的是男人下面的話兒可長可短,伸縮自如,可以神不知鬼不覺伸到女人的褲腿里面。田清華想,倘若自己有這樣的本事,會不會在夜里披上耗子皮跑到樓上的女生房間里去;會不會把那話兒從褲腿里伸出來,從前面女生的褲腿鉆進去。平靜下來之后,他心里充滿罪惡感,痛恨自己墮落了。打起精神來不讓腦子胡亂跑馬。

有一天租住屋隔壁一個胖大的老女人沖出來破口大罵,說,她和女兒在廚房洗澡,有人扒在房檐偷看。她顯然是沖著租住在附近的學生說的。田清華也跑出來看熱鬧,心想眼前看著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脫光了畢竟比看錄像更過癮。他是有賊心沒賊膽。學校或租住房附近的公共廁男女兩邊中間一道墻并沒有封死,兩邊動靜都能聽的清清楚楚。有時候,蹲在坑邊,另一邊傳來一陣嗦嗦急促的小便聲,咳嗽聲、或用力聲,雖然在這種臭氣熏天的地方,沒經歷人事的田精華沒法抑制沖動,下面自然就翹起來了。有時,女廁那邊傳來的是兩個年輕女人的聊天的聲音,他瞬間有了扒墻頭的沖動。

補習到第三年,樓上新搬來一個跑短途的司機,夜里不時領女人來,弄出巨大的響動來。夜深人靜之時,床咯吱咯吱的響起來,肉搏聲、扇打聲異常清晰,女人銷魂的叫聲從木板樓縫隙鉆下來。一夜好幾次,隔三差五就來一回。田清華用被子捂住耳朵,無法入睡,身體像烈火焚燒一般,跟著他們的節奏一次一次的手淫。天明之后熬得兩眼通紅去上課。那個胖大的年輕司機每次下樓瞥他一眼,神情像得勝的將軍。田清華感覺自己要精神分裂了,趕緊搬離了那塊是非之地。

夏夜,田里的青蛙呱呱地叫個不停,各種小蟲子也歡騰不休。田清華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寂寞,像魔鬼一般牽引著他進行各種幻想,有時幻想對象甚至是徐娘半老的賣飯的老板娘。補習六年來,生理上帶來的困擾越來越多,他甚至冒出念頭來咔嚓一剪剪掉這個煩惱根。

這種尷尬的年紀,女人和性是如此的神秘和充滿誘惑。可高考的競爭必須讓他心無旁騖,極力的壓制那股生生不息的火苗。田清華總是在茫然無措、愧疚悔恨中掙扎,這種日子讓他覺得到頭了,繼續下去,他覺得身體會爆炸的。

星期天下午放半日假,算是給師生們的休息時間。三四點種,天氣正熱,田清華午覺剛醒,坐在床沿上琢磨下午要溫習那些資料時。忽聽的門外有人叫他的小名:清仔,清仔,聲音極大,怕是滿屋的人都聽見了。他慌忙跳下來,光著腳板開門出來,只見他老子田忠星站在門檻外往里張望,日頭正照在身上,滿頭滿臉的汗。見他出來,把腳邁進來,一面摘下頭上的破草帽來不停地往身上扇風。田清華迎上幾步,見了父親心里既羞愧難當又夾著一股說不清楚的惱怒。近前看時,父親黑瘦矮小,鬢角發白,胡子拉碴,臉上皺紋如橘子皮一般深刻。穿著一身灰舊的粗布帶補丁的衣服,挽著褲腳,一只高,一只低,兩只小腿上還沾著泥污。左手領著一瓶補腦汁,用干稻草系著瓶嘴。每年這個時候,他父親總是要跑一趟縣城,除了送錢,手里照舊是一瓶補腦汁,黑乎乎玻璃瓶子裝著黑乎乎的漿汁,跟敵敵畏十分相似。有一年他突然想到,要是帶來的是一瓶敵敵畏多好,喝下去爺倆個都解脫了,一了百了。

父子兩相顧無言,田忠星微微嘆了口氣,說,如今車票比去年又漲了一塊,從鎮上坐車竟要五塊錢,狗操的賣票的娘子人惡得很,我嘴巴都講干了,一分錢都不肯少。操,這個世道哪有窮人的活路,一個個都來吸你的血。田清河知道他老子坐車總要跟賣票講一路的價。以前父子一起坐車的時候讓他臉上發燒,覺得父親十分丟人,有時竟不顧賣票的和司機的羞辱,被趕車來;要是講下五毛一塊的下來,則十分歡喜,得意地對兒子說,看,這就是磨下來的,省五毛是五毛,可以多買一兩肉呢。那時他年少理會不了,覺得父親土里土氣、摳摳縮縮,跟著出來臉上無光。田忠星打量著兒子,已經比自己高出一頭了,仍舊是這般瘦弱憔悴,他跟著兒子走進房間,打量了一下房間,把補腦汁放在桌子上。伸手往褲兜掏錢。一面說,清仔,我喉嚨快冒火了,你去打碗水給我喝。田清華踏了拖鞋,箱子上拿了碗急急地出去了。老漢解開褲腰帶,伸手從里面掏出一個塑料袋包裹的小包來。這是老婆子特意給他在內縫制的口袋,專為出門裝錢用的。因為害怕遭了小偷,老漢這一路不知暗暗捏了幾回。塑料袋疊了一層又一層,展開來之后,袋子的一角小心翼翼的裝了兩張疊好百元大鈔。老漢拿出錢來捏在手心里,重新把塑料袋疊好,裝進口袋,系上褲袋。又是一聲長嘆,喃喃自語道,神佛菩薩,我們家九九八十一難,也夠了,也該染我們修得正果了吧,老天爺,難道我們清仔真是沒那個命麼?神佛保佑!菩薩保佑!

兒子把水端到他面前之時,他接過來咕咚咚一口而干。他把碗遞過去時,發現兒子鏡片后面閃著淚花,想是出去的時候哭過。田忠星心里一酸,嘆了一口氣。

我再去打一碗來

不要了

給!田忠星把手展開,把錢遞過去,這是頭兩天把欄里的大豬賣了,不然哪里去弄錢,如今賣豬也卡你,只能賣給鎮上的黑仔,外地豬販子根本進不了。他狠命地殺豬價,說多少是多少,一個豬少說虧了幾十塊。

田清華接了,捏在手里,錢幣被汗浸軟了。

就這些了,我和你娘再也沒能力了,人家子弟高考都吃蜂王漿、人參那些高級貨、下館子吃炒菜,腦子跟得上。哎,這瓶補腦汁的錢還是賣了家里的一只雞換來的。田忠星在椅子坐下來。呆了半晌又道,仔呀仔,不要煩你爺啰嗦,爺娘如今都快六十歲的人了,過了今年就有心無力了,你曉得親戚家能借的都借遍,人家像躲瘟神一樣躲著我們,要是你考上了,去借錢又氣壯了,知道你以后還得上,以后還能幫襯他們。你兩個短命的哥哥怪我一直咬緊關供你上學,不能幫他們的忙。仔呀,你而今也長大了,曉得受窮一輩子多難受麼?做牛做馬不說,還要被人家踩在腳底下翻不了身,你爺砸鍋賣鐵供你們讀書,指望你們能有個出息,不用再受窮,兄弟們之間也能相互拉扯拉扯,爺娘這麼年紀,還有多少時間在世?!不過是想著仔孫不要像我們一樣沒出路,一輩子受窮!你兩個哥哥木頭腦袋,用扁擔趕都趕不到學校去。從小老師就說你會念書,你的八字也給街上的算命瞎子說了,命中有不順,可也是吃公飯的命。爺曉得你念煩了,補習兩三年你不甘心,爺也不甘心;五六年更不甘心。現在放棄了,費了這麼多錢,耽誤這麼多時間,再回到農村,你眼睛又近視了,身體又弱,田里的活你哪里干的了?爺娘再也不能留給你什麼,一間破土磚屋,也就是片瓦遮身,哪里給你說媳婦去,還不得一輩子打光棍。而今人都是嫌貧愛富,村里人唾沫星子讓你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你爺娘就死也合不上眼睛。仔呀仔,發狠攢勁!總是再苦一個月。你就是心理壓力太大,想得太多,我聽復生說,快到高考時他什麼也不想,找幾本武俠書來看,高考倒超常發揮,考上重點大學。他不是說平時你考得比他好多了,有什麼不懂他還來找你問嗎?

田清華聽得他老子用村里的后輩教訓自己,心里有幾分惱怒,這個田復生去年考出去了,找他借了不少復習資料也沒歸還。回村里還編排他的笑話,說他見了女人就發呆,說他精神分裂、高考沒戲。又笑話他說,八年時間,中國抗日都勝利了,田清華七年時間,清華門向哪里開都不知道。張榜之后,田復生一家趾高氣揚,暑假不少同學串過來,擺酒席,噼里啪啦地放鞭炮。村里人自然而言拿他們兩個對比,田清華躲在家里不敢出門,他哥哥嫂嫂說緊著說現世話,連他們也沒了臉面出去。田清華羞愧難當,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田復生春節回村,村里許多人家都爭著請去吃酒席。田忠星也惦記著張羅一席,田清華聽了額頭青筋凸起,暴跳起來,說,請他來家,我立刻走人。街巷里碰見田復生時,他用眼睛瞥了過來,怪里怪氣地說,清華叔還再補習呢。把他羞臊的無地自容,一聲不吭地走開。村里的男女老幼看他眼中都帶著特別東西,這種眼神大約圍觀瘋子才會有的,有人意味深長第問一句,清仔,還在縣城啊。他答應一句慌忙躲開,如芒刺在背。在村里一刻都呆不了。整個春節他都在千方百計地躲避人,獨自一人跑到山上。甚至打算在山里搭間窩棚住下去。補習到第四年的暑假,張榜之后,他泄氣了,回來對父母說,再不想復讀了,再下去他會發瘋的,沒有那個命,種田便種田吧。田忠星聽了長吁短嘆,他娘暗自垂淚。他準備死心塌地在村里當打赤腳的時候,發現村里人的目光讓他吃不消,心里羞憤不已,在他們面前揚眉吐氣的念頭再次激發出來,他于是咬緊牙關又殺回來了。

田清華平靜下來,說,爺,橫豎就是今年了,再考不上,我就安心回家給你和我娘養老。

田忠星嘆了口氣,說,我跟你娘如今是有心無力了,這輩子榨干了,你考得上考不上都只能靠自己了。你娘還記掛這兩天去廟里燒香。要是祖墳埋的不好,燒香也不頂事,要是能找一個風水先生去看看倒好。田忠星頓了一頓,站起來說,我回去吧,曬了打谷機、風車、籮筐在外,你娘一個人也搬不回屋里。

田清華問:我娘還好麼?

嘿,好不好,還不都是那樣,窮苦人家死了才能喘一口氣。說著,拉開門走出來,拖著一雙爛解放鞋,戴上破草帽風風火火地去了。

田清華回到房間,手里捏著錢,看著桌上的補腦汁,呆了半晌,眼淚涌出來。

高考的日子迫近了,瘋子出來的次數好像格外地多,渾身污濁,衣不蔽體地在這條街上回來溜,學生們見了,掩面而走。而心事重重只顧悶頭走路的田清華好幾回跟他撞了一個滿懷。有一回瘋子右手捏著不知從哪里翻來的包子往嘴里塞,一面吃一面念念叨叨,左手照舊拿著英文課本。迎面沖田清華撞來,田清華一呆,剎那間仿佛看到以后的自己,康井生出其不意從背后跳上前沖瘋子大喝一聲,瘋子,滾滾滾,抬腳沖瘋子踢去。兇神惡煞一般,瘋子大吃一驚,撒開手里的半截包子,避到另一邊。田清華回過神來,看著康井生。

“老田,你傻呀,不知道碰到他多倒霉呀,補了八年,考了九年,一次都不成,瘋成這樣,每年高考都竄出來,跟瘟神一樣,誰撞上誰倒霉。你想跟他一樣麼。”康井生一面說著,一面惡狠狠地盯著瘋子,地下撿了一塊石頭,要沖他丟去,該死的災星王八蛋,去年叫老子撞上了你,今年你再來,老子弄死你!

田清華心里一揪,他不認同康井生的說法,回到房間坐在椅子上,心想,自己一定不可以發瘋的,被看做倒霉的象征,到處討人嫌,鴨子一般被趕得無路可走,到鄉下又會被當做怪物一般被小孩子跟著看戲,丟石子。與其瘋掉,還不如沒瘋之前趕緊死掉,省的活著受罪。他便下定決心,一旦考砸了,便了結自己。田清華拉開抽屜來,掏出口琴來,嘆了口氣說,叫著口琴的原來主人的名字,老師,我這樣的人不配留著它,它會讓我變得軟弱。他揣著口琴來到一個水池邊,樹下坐了,掏出來放在嘴邊吹了最后一曲,曲調仍舊是哀傷的,可是眼淚卻流不出來。吹完之后,一咬牙,使勁往水池中央一丟,咚地一聲沒入水中。田清華頭也不回地回到房間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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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子并沒有因為康井生的威脅而不到街上來,田清華自此格外地留意他,雖不張牙舞爪地趕他,卻也早早地避開他,不管他帶不帶霉氣,躲開心里畢竟敞亮一點。這天晚上,下了晚自習,田清華沒有照例靠在墻壁上發呆,扯了一把康井生說,井生,我們去吃炒粉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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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井生回過頭來,帶著嘲諷的眼神笑道:咿,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的腦袋也開竅了。田清華怒道,去不去。

去去去,狗日的,都嫌我倒霉,沒幾個愿意跟老子玩,操,跟老子一般補習三四年有的是,憑什麼看不上老子。康井生喃喃吶吶地罵道。一面起身來說,操,今朝有酒今朝醉,高考完了誰知道做鬼做人。

夜晚很涼爽,街道甚是明亮,往南走不到二里,便是縣城繁華的去處,縣政府各大衙門都在附近,修著一個偌大的廣場。街道兩邊店鋪的燈箱不停的閃爍。米粉鋪子一間挨著一間,在外面支著火爐,煤球燒的旺旺的,店老板炒得熱火朝天,傍邊擺著幾幅桌椅。炒粉、炒田螺,啤酒,這是縣城夏夜慣常的夜宵。

米粉泡的軟軟的,用切碎的五花肉、辣椒、青菜一起下鍋用大火炒,一盤五塊。對學生們而言是種奢侈的享受。田清華九年也未曾吃過十幾回。每次吃時都要細嚼慢咽,集中所有的感官來享受,吃完覺得唇齒留香,回味無窮。只是覺得分量太少,做夢都想著放開肚皮敞開吃。兩人聞著香味便走不動了,在桌邊坐下來,康井生吆喝道,老板,兩盤炒粉。老板答應一聲,問要不要啤酒,康井生猶豫了一下,望了一眼田清華道,啤酒給豬尿一樣,我們喝不慣,二塊錢一瓶,貴得要命。抬頭回道:不要。

兩個吃完炒粉,意猶未盡,站起來信馬由韁地逛,康井生指了指對面的一排理發鋪,笑道,里面的雞婆少不了。老子要有錢也去耍幾回,你說我們多可憐,跟我們一般大的在家種地,孩子都生出好幾個來了,奶呀屄呀,想摸就摸,想操就操!

田清華心里一動,下面騰地起來了。臉上發起熱來,你這個家伙盡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怎麼能考得好。

康井生反問,你不想?像我們這種人最慘了,要是考不上回家種地,被人瞧不起不說,讀書把家都讀窮了,房子又蓋不起,誰愿意把女兒嫁給我們,搞不好一輩子打光棍。

田清華嘆道,回村我一天都呆不了。

康井生說,現在南方招工,我們鄰村有幾個人去了,老子沒考上,也不再村里受白眼了,也到南方去討生活去。

田清華砸著嘴巴說,那你帶上我一起。

1996年7月7日終于來了,田清華帶著赴死的悲壯趕赴考場,考完急急走開,也不跟別人對答案。三天下來,心里倒也沒怎麼起伏。

7月10日,房東過來結算,笑著問,要不要先留著房間。他搖著頭說,不要了,夠了。

飯堂的老伴娘也急急忙忙找他結算,假意客套幾句,田清華,下半年你不要吃我的飯咯,下次再碰見我炒小炒招待你咯。

田清華心說,老子就算要飯也不會要到你這里來,但他不是刻薄之人,嘴巴又笨,不會用話語挖苦諷刺回擊。

田清華把箱子寄存在房東家里,裹了一包衣服,心情忐忑地回家,在靠窗的位置坐著,推開窗戶的玻璃,汽車進了山,路側的風景飛快地從眼前掠過去,很久沒有聞到如此清新的空氣。山巒、樹木、稻田、溪流許久沒有見到這樣的景色了,如籠鳥入林,他心里猶如打開一扇門,生命突然有了幾分顏色。鎮上下了車,還要走二十里的山路到村子。

離村子越近,他膽子也就更怯了。他不知道將以什麼樣的姿態穿過街巷到家,路途中有座大水庫,傍晚時分,波光粼粼,山野寂靜如死。田清河停下來坐在岸邊,望著水面,暗嘆:這水庫自接連淹死三人,再也沒人到這里洗澡了。水面到水底三四丈深,從岸上縱身一跳冒一串水泡,很快就平靜如常了。自己會是第四個嗎?也好,整湊一起打麻將。

在家熬了十幾天,快到月底了,田清華還不太習慣帶著眼睛下地干活。村里人也不習慣,見他砍柴回來或扛著鋤頭出去,有人跟他開玩笑,清仔,還記得怎麼砍柴麼?你這麻桿一般細的胳膊輪得起鋤頭麼?他只是嘿然不應,背后聽見別人嘀嘀咕咕的議論,霎時間又如芒刺在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那天回村時,他在水庫邊上盤桓很久,天色暗了下來,盤算著村里人都在家吃飯了,這才做賊一般摸進村去,進了村口一看,一群婆子媳婦正在聊天,他已經不大認得她們了,有個媳婦沖他喊道,哎!清仔回來了。他慌忙點點頭,趕緊走過去。背后聽得一個老婆子問,誰家的仔孫,戴副眼鏡,上大學回來了?有個媳婦答道:下村忠仔的老三,上大學?上個鬼,在縣里補習了六年,年年都沒戲唱,明年你孫子就趕上他了,等你孫子考出去了,說不定他還在安縣呢。另一個媳婦嘆道,生了這樣的仔孫,爺娘曉得多可憐,他爺娘過的是人過的日子麼?吃得比豬還差,住的比牛不如,要不是逞強供他上學,上村早蓋起磚瓦房了。

旁人應和道:沒用的仔孫!拖累全家。他爺娘也活該,早就應該讓他回來種地。

田清華心里不是滋味,這次再落榜,還有什麼面目回來呢。他家在下村那片老宅子那里,村里最窮得最無能的七八戶人家才住在那邊,差不多的人家都在上村蓋磚瓦房了,把老屋當做柴房或牛欄、豬欄。來到家門口時,廚房里漫出昏黃的光亮來,桌上點著一盞煤油燈,為了省錢,他爺娘一直沒有用電。他母親蹲在灶邊斬豬草,機械地輪動著手臂。他爺坐在桌邊的條凳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隨著煙絲燃燒的節奏,把田忠星這張飽經風霜而愁苦的臉照得一會兒明一會兒暗。廚房窄促,一座灶臺就占據了一半,安放水缸,擺放桌凳,就顯得十分擁擠了,轉身都費力,確實不如人家的豬欄、牛欄,有人刻薄地說,還不如人家的茅房。

田清華喊了聲爺娘,進了屋,把包裹丟在墻邊的破竹椅子上。他爺娘抬起頭著他,老漢放下煙桿問,考完了,吃飯了麼?

她娘放下菜刀,扶著膝蓋站起來,兩手握拳捶了捶腰,圍裙上擦了幾把,走了過來,昏花的老眼看著他。燈下老娘的頭發灰白,臉上的皮膚像枯樹皮,老得不成樣子了。田清華心里一酸,眼淚快落下來了。

他娘指了指桌上剩下的半碗空心菜梗說,早上炒了一碗空心菜葉,一碗空心菜梗,我跟你爺吃了一天。鍋里還有剩飯沒來得及鏟,我去給你煎個荷包蛋吧。

田清華搖搖頭說,不要,我不餓,隨便吃點就行,桌上拿了碗,灶邊盛了剩飯,端到桌邊默默地吃著。他爺娘在一旁默默地看著,田忠星幾次欲言又止。

正房只隔出兩間來,一間他爺娘住,另一間放雜七雜八的東西。他娘的意思要他去大哥家住,蓋了半拉房,也有三間。田清華不愿意,撇著嘴不說話。田忠星知道兒子的心思,說,天氣熱,家里還有竹床呢。

夜里把竹床搬到巷子里,躺下去,天空繁星滿天,地下是淡淡的星光。

第二天一早,他娘張羅著要給他殺一只雞,他爺嘆了口氣說,不要殺,殺了麻煩,他兩個嫂嫂不是和善的,知道了打發他幾個侄兒侄女過來,你給是不給,分都分不過來。到時候又弄的鬼打架一樣。悄悄的蒸幾個雞蛋吧。

他娘便給蒸了四個雞蛋,一面說母雞下了七八個蛋,準備攢下二十幾個拿到集市上去換錢。田清華心里堵的慌,食不知味。

田清華獨自一人出門的時候,后面似乎總有人尾隨,如同被盯了梢一般,有次躲在灌木叢后看時,一個小男孩走近來左右張望,不是他大侄兒墩仔是誰?

他跳出來怒道,墩仔,你成天像特務一般跟著我干什麼

墩仔把嘴一撇:誰愿意跟著你?要不是奶奶怕你想不開尋死,央我暗中看著你,我才懶得跟你呢。甩臉走了。

田清華一呆,可憐天下父母心,自己真要尋了短見父母會怎麼樣呢?

月底人們開始準備農忙雙搶了。沒人特別留意他了,往年此時高考成績該出來了。田清華硬著頭皮回到縣城,如同趕赴刑場一般。

陽光酷熱難當,田清華走的滿頭滿臉的汗,過了縣政府,對面康井沿著樹蔭溜溜達達地過來,面帶喜色。田清華心里騰騰地一陣急跳,他顯然是看了榜了,于是站住了等他。康井生疾走幾步過來,臉色一變,嘆了口氣說,老田,今年你又……。田清華如遭重擊,眼前一黑,身子一軟,往地上便栽下去。康井生慌忙一把架住,嘴里不停地喊道,老田,我跟你開玩笑,你考中了,真中了。田清華似乎沒聽見,嘴里喃喃地說,沒活路了,沒活路了。康井生不停地晃他,老田,你他媽的真中了,五百八十三分,超過重點四十多分,真的,騙你我是王八蛋。一連說了七八遍,田清華才緩過來,盯著他問,你可別騙我。

康井生跺腳發誓,真沒騙你,我還準備到你村里送信去呢,真的。我陪你去看榜、領成績單。架著他往學校方向去。校門口貼著大紅榜,把學生的分數從高到地排列,田清華搜索自己的名字,果然,第二排中間位置赫然在目,他生怕自己看花了眼,又仔細看了幾篇,確定無誤,心里一陣翻江倒海,不知是喜是悲,身體不由自主的抖起來。康井生笑道,我沒騙你吧,指了指紅榜的下面,看看,老子今年好歹也考到五百一十,師專總能上一個吧。我跟你一樣躲著不敢來查分數。過兩天就要報志愿呢,你再不來就錯過了。

田清華說,扶我到墻壁靠靠,好像做夢一樣,我腿還是軟的。康井生把他架到墻邊,兩人蹲下去,背靠著墻。田清華說,井生,萬一我像范進一樣喜歡的瘋了,你可千萬要像胡屠夫一樣扇我嘴巴子,把我抽醒。康井生笑道,狗操的,我們再不是老童生了。兩個人不再說話,歇了良久,井生說,你快去教務處領成績單吧,超過重點線的學校獎勵六十塊,你得請我。

田清華到學校教務處領了成績單,老師看了他一會兒,說,不容易呀,恭喜!給他發了六十塊獎金。他總不知道怎麼下的樓梯,出了門往補習班的教室一望,頓覺渾身毛骨悚然。夜風熏熏,兩個夜里出來,吃了炒粉,喝了啤酒。夜風吹來,感覺人生如此美妙!

第二天他來到出租屋整理行李,蓋了七八年的破臉被和一些打補丁的舊衣服他不想要了,收拾出來,在街邊溜了幾圈,沒發現瘋子,他想把它們丟到路邊的垃圾堆里,瘋子見了大約也會知道拿走。

飯堂的老板娘特意過來留他吃飯,專為他炒了一碟辣椒炒肥肉,兩口陪著他聊了半天,對他意志力再三稱贊。田清華把課本范進中舉的文章讀得滾瓜爛熟,心里明白,高中之后路便寬了。

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扛著沉重的木箱子回了家,走了十幾里居然不覺得很累,抹過一叢灌木,上了水庫岸時,只見他爺在樹底下拉磨一轉悠。他瞬間明白了,爺娘準是擔心他落榜回來想不開跳水庫,眼里一濕,哽咽道:爺,我考中了,五百八十三分,超過重點線四十多分。

田忠星聽了,老眼頓時噙滿了淚水,連聲喊道:祖宗顯靈了,祖宗顯靈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田清華放下箱子,掏出成績單來給他爺看,田忠星接了,看了半天,仔仔細細的疊好,雙手顫抖遞回給兒子,臉上頓時舒展開來,說,仔呀,你爺娘終于可以挺直腰桿在村里做人了。地上提了箱子往肩頭一扛,大喊一聲,進村回家,像一個凱旋的將軍一般雄赳赳邁開大步。

正午二三點鐘,村口的屋檐下一群人在歇息。見父子兩個一前一后走近。有媳婦賴洋洋地問一句:哪里去了?把箱子扛回來了。

田忠星極為硬氣地回答,再出去就不能用木箱子了,好歹也買一個皮箱子。村會計聽了,站起來笑道,忠仔叔,歇下腳,日頭多毒,你們爺仔都濕透了。田忠星把箱子放下來,用搭在脖子上的破毛巾擦了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會計遞過一根煙來點著,問,清仔今年怎麼樣?

田忠星激動手又抖了起來,猛抽一口煙:五百八十多分,超過重點線四十幾分。豎起耳朵聽的人們很快就把老漢圍住,田清華倒閃到墻角看熱鬧。

晚上清冷狹窄的老屋一下熱鬧起來,點亮兩根紅燭,老大老二兩家都湊過來了,不知從哪里弄了點魚肉,兩個嫂嫂在灶邊忙開來,四五個小孩在巷子里追逐歡鬧。大哥跑到村里的小賣部提了一箱啤酒。晚上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開懷暢飲。

第二天上午,暑假回來的復生親自跑來給他填報志愿當參謀。康井生帶著其他同學也竄過來了,他也到其他同學家吃酒席。

一所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如期而至。

如今田清華已經變成大腹便便而平庸的中年人。在一座三線城市安了家、落了戶,生活過的單調而平穩;平常上下班熬鐘點,月底等著工資。畢業之后,他便到這里找了一份事業編的工作,父母托媒人說了鎮上的一個中專生。當年兒子田宏宇便出來了,過了幾年父母相繼過世。在事業上田清華已經沒有什麼野心了,只等混到退休領養老金,唯一讓他傷腦筋的是獨苗田宏宇。今年開始讀高二,成績未見起色,成天撥弄一把吉他。他媳婦時不時數落他沒用,沒本事把兒子弄到市重點去,沒本事給她找一份有編制的工作。她往年在一些私人企業做會計,兒子上高中后,便辭了工作,安心在家伺候他了。兒子對學習似乎十分駑鈍,晚上窩在自己房間里填詞作曲。田清華恨不得沖進去把掛在墻上的吉他砸得稀巴爛。他苦口婆心地勸兒子,仔呀仔,音樂這東西不能當飯吃,你可以把它當愛好,將來上大學可以玩玩,現在是高考備戰的時候,所有的精力要集中在學習上。田宏宇說,他熱愛音樂,將來要做音樂人。田清華聽了怒道,音樂個屁,你以為人人都玩得起音樂,全國這麼多玩音樂出來的有幾個,什麼選秀出來的哪個沒有后臺,哪個沒有大把的花錢。現在是拼爹時代,你爹又沒什麼可以拼的,搞音樂以后你飯都沒得吃,還得回來啃老。

兒子說,爸,你這是法西斯,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我。

田清華臉色漲得通紅,我是為你好,你沒受過窮,哪里知道人世間的道理?你看看,你墩仔哥哥現在連賣苦力都沒人要,三個仔女全部丟給你大伯;安縣這個鬼地方,現在隨便下頓館子二三百,早上一碗粉漲到十幾塊,咱們小區以前停車不要錢,現在開始劃線了,回頭就有穿黃色制度的老頭盯著你要錢。這世道留給窮人的路越來越窄了,你這個年紀正是異想天開的時候,以為搞搞這個搞搞哪個都能搞出名堂來。你爺爺奶奶用一輩子把你爸墊到這個位置,你爸你媽用一輩子來給你當墊腳石,你要是不能再一層,就會跟你墩仔哥一樣跌落到底層,老田家就徹底沒指望了。仔呀仔,現在上一般的大學屁用也沒有,除了清華、北大這樣的名校,上沒上大學根本沒什麼區別。你必須努力沖上去,考上名校,有機會出國更好,將來有一份高收入的工作。至少也在大城市混到中產階層,你的兒子再喜歡音樂,你才有點條件讓他去玩一玩。你哪里曉得窮人用三四輩人的代價才能把后代墊到一定的社會位置。

任憑他說的口干舌燥,田宏宇根本聽不進去,擰著眉跟他對峙著。田清華嘆了口氣:將來沒地方買后悔藥吃!他垂頭喪氣退回到客廳。妻子說,由他吧,大不了讓他復讀。

復讀個屁,你以為復讀這麼容易嗎?他焦躁起來,你以為他能吃的了那個苦!

嗨!田清華,你什麼意思,老娘說什麼了就跟我急赤白臉。妻子把眼珠瞪起來。田清華不做聲,開門到樓道里一根接一根抽煙。

七月的一天,田清華到安縣出差,下榻在一間安靜的旅社,夜里喝得熏熏的,獨自一人去賓館,路過一條小巷時,突然聽見胡琴咿呀響了幾聲。田清華一怔,扭頭往胡同深處望去,如水的月光中,墻根下有個老漢靠在竹椅上,雙目微閉,悠然地拉著胡琴。

剎那間,田清華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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