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世界，沒有所謂的純粹和干凈，甚至有點臟。四十不惑的年紀，她依然習慣用近乎原始的生猛野蠻，模糊歷史刻畫出來的邊界，和命運交鋒。巴塞君今天講的，是紀錄片制片人唐小雁的故事。
少女到老鴇，她經歷過兩次性侵。
老鴇到制片，從她不打馬賽克出境紀錄片《算命》開始。
命運的轉盤，至那東拼西湊的7萬默默發生逆轉。
1
有人說，命是天定，她大概是相信的。
17歲被黑社會拖到地里強奸，二十出頭被殺人犯帶到小屋，遭遇性侵。但這一次，她幾乎半主動半配合，西裝革履的斯文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并自曝是殺過3個女生的通緝犯。本能求生欲望戰勝恐懼，完事后，她甚至留下自己真實聯系號碼，打車回到小西天住處，才想起用被子裹住顫抖到無法控制的自己。
講述這一切的時候，她像從嘴里往外吐棗胡，一口蹦出一個，情緒起伏經時間洗禮，日漸微弱，短暫哽咽后，便迅速恢復她大大咧咧、爽朗的常態。
「我挺邪門，走到哪，總能遇上社會上牛逼的人。要你卸腦袋，你也得敢。」她拉大嗓門表示疑惑。
當然現實中她沒被卸腦袋，只是2次不幸后，命運依然沒有可憐她。30歲，和結婚七年的丈夫離婚，丈夫出軌，她帶著2歲多的兒子，回黑龍江老家，東寧小縣城。
「我說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那時候覺得人生很昏暗，活不下去了。」人生低谷總在死亡中掙扎，她記得那絕望的感受，同時也告訴自己，過去了就是過去了。翻過去就是新的一頁。
盡管這對于當時的她來說，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現在看來她還是做到了。中國傳統教育出來的女人，男人是天的觀念根深蒂固，失去男人的庇護，女人的天就塌了。而拉扯她不在生活洪流中倒下的，恰好是嗷嗷待哺的兒子和身體不怎麼順暢的父母，為了他們，也要好好活著。
和自己簽下生存契約，她南下找活，后輾轉到北京開按摩店。她對著電話那頭的人放狠話，遇到無賴，棒揍一頓，扔下兩百塊錢當作對方的醫藥費。一次次疊加的彪悍，讓她很少暴露脆弱的一面。因為她知道，這沒什麼用。
顯少的一次情緒爆發，是她醉酒后，抓著干女兒喊「我好孤獨。」除此之外，對關懷和愛護的渴望，她幾乎沒有以柔弱姿態展示給外界。實在心里堵的慌，她會去到算命先生那里尋找一些心理安慰。
而這也正好是她出現在徐童紀錄片《算命》中的契機。鏡頭前，她極為熟練的吐出煙霧，露出顴骨突出的一張瘦削長臉，眉毛刻意修剪成鋒利的眉型，一副看起來就不好惹的樣子。
只不過這副偽裝，在靠觀察人吃飯的算命先生這里不太管用。算命先生歷百程拿著小本子，思忖良久，神叨叨地說你「孤單命」，然后拿出慣有的一套，想要逃脫命運，那就改名轉運。當然她是愿意的，于是，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唐小雁。
改名后的唐小雁沒有馬上時來運轉，她還是那個抱著干女兒哭喊，女人最好的歸宿，是擁有一個愛她的男人的可憐女人。就像電影《被嫌棄一生的松子》里的松子。
幸運的是，她是一個東北的松子。
紀錄片中，唐小雁一口酒下肚，用縫衣針刺穿肚臍，順手將穿肚而過的紅繩，打上一個結。據說，這代表沒有一絲不掛。身在男人堆，卻不再將一己之命懸于他人褲腰帶上，覺醒的“松子”生猛地給自己一個念想，積攢足夠的勇氣開始和命運正面交鋒。
2
游走灰色地帶，習慣提著腦袋過活。
人不狠，站不穩！唐小雁深知并遵循這個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
「信不信，我弄死你！」滿口狠厲，出口爆臟，成為她活命的一種手段，與此同時，也為她遭來禍端。
2009年3月底，唐小雁的店被人舉報，人也進了局子。干女兒經不住盤問很快將她供了出來。眼看干女兒被判6個月，她開始著急，心想自己肯定不會比她少。
在局子待了14天，托人帶話的好朋友早已換掉號碼不知所蹤。而只認識2個月的徐童接到她的信息，從云南電影節匆匆趕來，賣掉自己的車，東拼西湊到7萬，把她保了出來。
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唐小雁答應不打馬賽克出鏡《算命》，且表示，只要徐童用的著，命都可以拿去。
《算命》拍攝結束后，徐童去看在老家的唐小雁。于是《老唐頭》的拍攝也迅速開始，口才極好，叨叨地像個說書先生的唐小雁父親，得到徐童的親睞。唐小雁開始協助，甚至給徐童一些她自己的想法和思路。
她的參與，讓這個片子變得不一樣起來。
3
徐童像唐小雁的師傅，帶她進入紀錄片的大門。而跟著徐童越往里走，她也越發覺察自己的局限。
「吃沒文化的虧。」2013年《鏗鏘三人行》中，徐童帶著唐小雁參加，她頻繁說這句話。
15歲遠離學校，天南海北，四海為家。去過無數個地方，也從事過數種職業，但大多是些黑煤窯、按摩店這些邊緣地帶的營生。
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或許不會有過多的想法，但當徐童帶著她走過國內外各大電影節，她的世界繼續位移。沒有對比沒有傷害，兩個圈子的交叉，對比出彼此的貧瘠。
「沒有一個好的職業，你的人生就會走下坡路，你接觸的都是偷摸打砸搶的人。」她在節目中說。
從邊緣社會混入文化圈，唐小雁更加具體地意識到知識引發的階層分化，以及圈層對個人的影響。資源的分配不均，圈層的交織，社會上的每個人都難逃此束縛。
英國耗時半個世紀跟拍的紀錄片《人生七年》，導演跟拍14個7歲男孩，他們分別來自上流、中產、工人、農村和孤兒院。到目前已有孩子去世，最多也就1人擺脫階級禁錮。農村出生的尼克，因為考入劍橋，成為科研人員，而他憑借的也是知識的力量。
普通人想要逆天改命，從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唐小雁爭氣，也夠聰明，不但沒被曾經生存的世界吞噬，甚至在強大自我意識驅動下，變得更加強悍。就連人精竇文濤見著她都直言，「肝顫兒」的女人。
節目中，竇文濤玩笑試探，遇到男人逼著要跟你上床，你怎麼辦？她大膽直接的回答了。文化程度或許不高，但她有自己的道德認知。無法說對錯，只是她模糊人們建立的道德邊界時，考慮的是如何活下去。
收到好奇心爆棚大學生羨慕時，她也會勸「有文化生活得好好的，要知足，有的經歷看看就好，不要瞎好奇心折騰，等你真遇上后悔都來不及。」
吃過沒文化的苦，才知道沒文化多遭罪。但這并沒有成為放棄自己的理由，沒有學院的一套，她跟著徐童隨時隨地地學，怎麼拿攝像機，怎麼調焦，這些她都可以學。
沒文化或許阻礙她，但也并不能切斷她未來發展的道路。摸爬滾打幾十年的唐小雁很是明白這個道理。
4
2010年，第八屆中國獨立影像年度展，唐小雁拿下“真實人物獎”。
徐童說，「遇見唐小雁是他的幸運。」但誰說他們之間不是互相成就？一個正兒八經文化人出生，一個江湖混出來的野路子，這種合作少見，也特別。
徐童眼光沒錯，行走江湖，刀尖上趟過的人，腦子是有的，唐小雅對她生活的那個世界有著自己敏銳的洞察和理解，有些是一個體面文化人讀再多書也可能無法切身體會的。
在《挖眼睛》拍攝時，徐童擔心搞不定陰晴不定的江湖藝人二后生，叫唐小雁來幫忙。那是她最熟悉也最擅長的事，其中彎彎繞繞，各種技巧，她熟稔于心。找他身邊的人嘮嗑，給他老婆買衣服，同他親近的人打成一片。到最后，二后生不僅圍著她轉，還開玩笑說「情人兒，這是我的情人兒。」
徐童說，她就是那個世界的代言人，這絲毫不為過。
《挖眼睛》播出，唐小雁成為該片制片。兩人合作開始加多，《赤腳醫生》現場，唐小雁扛起攝像機。現場拍攝，劇本打磨，把控節奏，挑揀她想表達的內容。徐童甚至感慨，他們之間的合作關系甚至已經開始不平衡，她成為故事的編劇，導向故事的脈絡。
之后，徐童又分別以唐小雁四表哥和三哥為主角拍攝了《四哥》和《兩把鐵鍬》。《兩把鐵鍬》拍攝時，老唐頭突然暈倒，她給老頭按人中搶救的時候也沒忘搶下這個鏡頭，這種超強感受力，或許就是徐童認為的靈性。
「我很喜歡拍記錄片」唐小雁說。這個從紀錄片走出來的東北女人，現在又自己走進記錄片的世界。同樣是和以前一樣東南西北各地跑，還要扛著機器，雖然累，但少了以往那種無處遁形的擔驚受怕，還可以過不一樣的生活。
年過四十五，唐小雁終于找到讓自己心安的力量，有方向感的拼命，即使像個流浪者，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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