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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夢佬

刻的,沈璟之早就眼饞了。

見我這麼直白地說我知道,沈璟之倒也不驚訝,「你從小便愛揣著明白裝糊涂。」舉起手里的扇墜子瞧了半天,「沈慎思你倒是連個墜子都能認出來,是我換來的,成婚那日送你的小盒子想必你還沒有打開,里面裝的鴛鴦配,其實是江越澄那小子送的。他要我幫忙給你,我總是要要點好處的吧。」

「虧你說得出來,自己什麼都不送,也好意思。」我嘖了一聲,靠在石桌旁,環視一周,下人都離得很遠。

「你怎麼說出來這話的,別跟我裝傻啊,你的嫁妝我也是給你添了不少的。」沈璟之仍舊玩著扇子,扇面上的「芝蘭玉樹」寫得行云流水。

「我姐她真是病死的嗎?」我伸手掩唇咳了一聲,遠遠看見江越淵走了過來。

沈璟之也看見了江越淵,笑起來,「這扇子上的字,難道不是我買的時候就有了嗎?」

不是。

我站起身來,把外衫遞給沈璟之,朝江越淵揮揮手。沈璟之很是嫌棄地抖了抖手里的衣服,然后才套在身上,嫌棄之情溢于言表,「這件衣服我是不會再穿了。」

我還在感嘆沈璟之這精湛的暗喻手法,和出神入化的面目表情轉化的時候,江越淵已經來到了我面前。

「思思在和璟之在這里說什麼呢,這麼開心。」江越淵攬住我,不僅客套話說得順溜,「璟之」兩個字喊起來也極其順嘴,「早聽丞相說過璟之是少有的青年才俊,百聞不如一見,扇子上的『芝蘭玉樹』寫得筆風遒勁,行云流水,倒是配得上璟之。」

按照我對我爹的了解,我爹是斷不會夸贊沈璟之的。就像是他從來不夸我與姐姐,他覺得自家孩子還是安安穩穩過日子好,不要去外面露什麼臉,免得被惦記。真想干什麼事業的話,自己有本事了打出名聲,也不用他夸。我爹叫沈謙,于是他真的很自謙,雖然一路平步青云坐到了丞相,但其實頗不看重功名利祿。

沈璟之當然也十分了解我爹的脾性,我爹官至宰相卻沒有兒子,沈璟之又從小喜歡跟我玩耍,本來就是本家的小輩,我爹倒是很看重沈璟之,常常把他叫進書房教導他。

從他那副悠然自得地站起來,又往石桌子上一靠的樣子,我便能看出來沈璟之心情愉悅得很,雖然江越淵前半句是假的,可是他夸的扇面可是沈璟之自己寫的。沈璟之這個人,說起來在接受別人的評判上是有兩把刷子的,一方面不把差評放在心上,另一方面又喜歡聽別人夸他,還不驕傲自滿。

「太子殿下謬贊了,殿下和慎思站在一處,還真是一對璧人。」沈璟之面上一片認真,若不是他眼睛盯著江越淵環著我的手,手里的扇子還晃悠來晃悠去的,我倒真的以為他是在夸贊我和江越淵。

傻子都能看出來他是取笑我。

我轉頭看了一眼江越淵,他正笑得面若桃花。

得,這個傻子沒看出來。

回到東宮以后,我在屋子里安靜地待了好多天,慧姑姑瞧著覺得不合我的性子,將絳絳和明華遣去廚房看點心,自己陪我在屋子里說話。

我回來后便將那鴛鴦佩翻了出來。這琉璃鴛鴦本應該是一對,錦盒里卻只有一只,也不知道折騰了多少工匠,才燒出了藕粉色的鴛鴦來。捏在手里,流蘇垂順,煞是好看。

「慧姑姑,我有事想拜托你。」

現下屋里無人,只有幾個下人在修剪院子里的植物,我近來愈發懶倦,晨起洗漱完便不想動了,散著頭發倚在床邊。

慧姑姑將窗戶關上,從桌子旁坐到床邊,「小小姐有什麼事便說吧。」

這一聲小小姐叫得我心里一暖,我去拉慧姑姑的手,倒并不是我想的那般布滿老繭,「慧姑姑,劉媽可是跟你住在一處?」

劉媽是江越淵的奶娘,也是太子府的管事姑姑,可謂是江越淵最親信的心腹,府里大小事務一概是她管著,是個精明干練的婆子。

「小小姐可是要老奴從劉媽那里打聽點什麼?」慧姑姑見我伸手拉她,回握住我的手,又湊得近了些。

「可不要再稱自己是老奴了,慧姑姑,你且將原先是誰伺候我姐姐的事套一套,千萬不要讓她察覺。」我細細一想,又將宮宴上的事說了一遍,還把自己的疑慮,和我與沈璟之的猜測說了一通。

慧姑姑聽過后點了頭反過來同我說,「小小姐信得過老奴,便聽老奴的,這事兒叫老奴自己做便好。這明華是太子府的人,瞞著小小姐倒情有可原。絳絳如今已經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誰了!」

慧姑姑的話說得直白,我心里有些澀,絳絳六歲就被賣進我家,是從小跟在我身邊的。

「娘娘,皇后娘娘您也得防著,她怕是也知道些什麼。小小姐說她賞了郡主面簾,老奴跟了小姐這麼多年,從來便沒見過有這種賞賜,皇后娘娘是見你和郡主在一處說話,叫她閉嘴呢!」

還沒容我難過,慧姑姑的話又落了下來,如同平地驚雷。皇后娘娘那樣溫柔又善解人意的人,竟然還有這樣的心思。

慧姑姑看出了我的想法,聲音柔了幾分,「小姐和老爺將小小姐保護得太好了,小小姐也該明白,宮里厲害的人物多了,能當上皇后的可就那一個人。」

那麼這樣說來,我的姐姐難不成是皇后害死的?我心中的疑慮越積越多,現下唯一能確定的不過是關于我姐姐的死,芙玥和皇后是知道點什麼的。難不成我姐姐的死是宮斗的產物?現下芙玥和皇后娘娘已經被畫在圈里了,這個圈里還有誰呢?

江越淵下了早朝,直接來了我的院子,我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又因為怕壓到肚子而不敢翻身,整個人都懨懨的。

「思思困了?」江越淵坐在床邊伸手摸我的臉,指尖溫熱,劃過我的眉眼,「吃過午膳再睡吧,嗯?」

他的聲音溫柔得好似撫過山嵐的清風,令人昏昏欲睡,我干脆閉上了眼,「不要,我困了,太無聊了,阿淵,你找個人來陪我玩好不好。」

我心里揣摩著這一聲「阿淵」,不知道能不能起到什麼作用。江越淵的手落在我的頭頂,揉了揉我的頭發,我閉著眼不知道他的表情,一時間突然真的困了,隱隱約約我聽見江越淵說,「好。」

我的鼻頭有點酸,江越淵啊江越淵,我睜開眼,把手放到他的手里,抿了抿嘴還是說,「你不要太難過了。」

想來姐姐去世,我和爹娘難過,江越淵也很難過吧。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姐姐與江越淵伉儷情深,奈何情深緣淺。

我只比姐姐小兩歲,卻半點沒有她的安靜,歡騰得很,根本坐不住,于是那些要守很多規矩的宮宴,我一向不愿意去,爹娘也不強迫我,常常就只是帶著姐姐。江越淵和姐姐第一次見面,就是在一次宮宴上。聽姐姐說江越淵當時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看她,兩人對視時,姐姐臉紅地躲開了,再抬頭時,江越淵坐到了皇后娘娘那里。

若是他知道姐姐的死,是自己的母親也有份的話,該有多難過。或者他是知道的,可是畢竟是自己的母親,我的媽,這麼一想,江越淵可能更難過吧。

江越淵低頭吻在我的額頭上,沒有回答。

第二日芙玥便來了,儀態端莊舉止優雅,與我坐在房里喝茶,儼然一副皇室貴女的模樣,但一開口就破功了,「沈慎思,你今天可別給我找事了,咱倆安安穩穩喝個茶好嗎?」

我盯著江芙玥的臉看了半天,目光鎖定了她嘴角那一點青紫,雖然她用脂粉遮得很好,痕跡很淡,但是我還是確定了那是一小片淤青,或許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江芙玥嘴角一抽,面上露出些許不悅來,「本郡主是好看,可你也不用這樣盯著吧。」

想起慧姑姑說的話,我將手上的茶杯放下,把點心的碟子推到她面前,「確實好看,說到這個,上次皇后娘娘賜的面簾你還是別戴了。」

芙玥挑眉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捏了一塊點心問我,「這點心做得怪好吃的,是叫蜜浮酥吧?說起來宮里宸貴妃做這個是最好吃的,想不到你的廚子也不差。」

一旁的明華見我們的茶杯空了,便又添茶,絳絳把剛從廚房送過來的乳酪端到桌子上,擺到我們面前,卻發現沒有羹匙。

「慧姑姑,你去拿兩個羹匙來吧。」我看著乳酪,舔了下嘴唇,拉了拉慧姑姑,「郡主覺得咱們的蜜浮酥好吃,就讓廚房裝些待會給郡主帶回去。」

芙玥就淡淡地看著我,臉上帶著「老娘就靜靜地看著你作妖」的微笑。

我把盤子里最后一塊蜜浮酥拿到手里,掰開露出里面的餡兒來,「郡主覺得宸貴妃做得最好吃,那是不知道我們府上的廚子多厲害,改良版配方,掰開以后的餡兒是新口味。」

芙玥嘴上說著幼稚,走的時候身體還是很誠實地提走了一大盒。

晚上的時候江越淵從宮里回來,坐在我的屋子里,一言不發。自從上次宮宴后,皇上就病倒了,到了如今,四處都在傳老皇帝可能沒多少時間了。江越淵身為太子,每日都被皇帝召見,有時候是一整天,有時候是幾個時辰。我想著江越淵的壓力應該很大。

沉默了良久,江越淵突然開口,卻問了一個出乎我的意料的問題,「思思,你為什麼喜歡吃蜜浮酥?」

為什麼?這是什麼蠢問題?好吃啊!

我看了看站在一旁面面相覷的絳絳和明華,坐在江越淵對面有點無奈,「好吃啊,我還喜歡吃乳酪和碧螺蝦。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啊,就是喜歡吃唄。」

我起身坐到江越淵身旁,又是一股酒香,我探頭過去使勁嗅了嗅,是翠玉軒的「點絳唇」。不得不感嘆太子殿下就是有錢,千金難求點絳唇啊。我上次有幸嘗了一口,還是沈璟之和江越澄喝酒的時候,我觍著臉蹭的,當時沈璟之失戀了,把自己所有的私房錢都掏出來買酒,為此還被他娘罰跪了。后來這事傳得沸沸揚揚,點絳唇一時成了失戀名酒。

人呢,在想東西的時候就容易沒有防備,所以我的臉現在就被捧在江越淵手里。我現在的姿勢有點怪異,我弓著腰,臉被江越淵捧住,有點難受。

大哥,你能不能考慮一下我這麼長一截身子的感受,別摸臉了,干脆把頭砍下來給你吧。

「你這樣我肚子不舒服。」我伸手摸上江越淵的手,從我的臉上拉了下來。

聽見我說肚子不舒服,江越淵乖乖地放開了我,然后伸手要摸我的肚子,摸了兩下后江越淵抬頭,一臉嚴肅認真。

在我的印象里,江越淵一直是溫柔地笑著的,溫潤如玉,好像沒有什麼人和事能讓他改變這種恬淡的狀態。他突然這麼嚴肅,抓著我的手腕盯著我看,眸子沉寂得像是古井。看得我有些害怕。

江越淵的手越抓越緊,張了張嘴問,「思思你喜歡江越澄?」

江越淵這話一出,除卻我是一臉蒙的狀態,其余人倒是反應迅速,說跪就跪。

「江越淵,你聽誰說的?」我揮揮手示意慧姑姑她們退下,對付喝醉的人,我極有一套。絳絳和明華跪在地上不敢動,慧姑姑是沒有動的意思。

江越淵看著我,我看著她們,江越淵的手松些,「都給本宮出去!」我看著慧姑姑點點頭。于是慧姑姑像拎著兩個小雞仔一樣將絳絳和明華拖了出去,還帶上了門。

「思思喜歡江越澄嗎?」江越淵離我很近,每說一句話,混雜著酒氣的溫熱氣息都會噴在我臉上,噴得我有些氣血翻涌。

「誰跟你說的我喜歡江越澄?這種蠢話琢磨琢磨就知道是假的好不好!」我晃了晃兩條胳膊,有點生氣,但是又不知道到底氣在哪里,「松手!」

怎麼好意思問我,你還不是喜歡我姐姐?!

江越淵有點無措,愣了愣,松開了抓著我的手,居然笑了,「思思不喜歡江越澄啊。」

廢話,我要是喜歡江越澄,依照我的性子,一定會撒潑打滾想方設法地嫁給他,也不用擔心江越澄樂不樂意這種問題。

本來我是想要讓慧姑姑進來把江越淵這個醉漢扶出去的,但是轉念一想,老皇帝現下身體狀況每況愈下,而太子殿下在這個時候喝得爛醉如泥。這種事傳出去,估計不止江越淵,連帶著我也要跟著倒霉吧。

我想了想,將慧姑姑喚了進來。

慧姑姑把床鋪好以后,江越淵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她又將明華和絳絳叫了進來,才把江越淵抬到床上去。看來今晚我是斷然不能睡在我在我房里了。遣絳絳去尋了江越淵的小侍衛來守著他,慧姑姑扶著我出了房門。

明華站在房門口,猶豫著問出了口,「慧姑姑,娘娘現在的月份也不小了,還是不要亂走動了。若是休息不好,對身子大不好。」

慧姑姑扶著我,站定,等著明華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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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將娘娘的臥房占了,那不若娘娘去太子的書房休息吧。」明華舔了舔嘴唇,也過來扶我,「書房離這兒也近,我原先在書房伺候過,那兒是有床的。娘娘沒嫁進來時,太子殿下一直在書房就寢。」

現在我是個孕婦,肯定不能和江越淵在床上擠,萬一江酒鬼夜半翻身一腳將我踹下床,那麼我大概就可以和我姐姐去團聚了。

慧娘和明華扶著我,到了書房門口還有兩個侍衛看守,侍衛見了明華倒是很熱切,給我行過禮便去開門,「明華姐姐伺候太子妃,想必已經是經驗豐富了。」

明華面上一紅,伸手掐了那侍衛一把,「快開你的門吧,蘇闊!」蘇闊笑著求了饒,將鎖打開站到一旁,「娘娘您快進去吧,外面冷。」

雖說已經到了書房門口,我的心里還是有些猶豫的。太子書房,重兵把守,門還上鎖,說不定放著什麼機密文件之類的,日后若是丟了什麼東西,那我豈不是要背上嫌疑。

我看向慧姑姑,慧姑姑也是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樣子。

蘇闊見我不進去,便把門推開了,「娘娘放心進去吧,殿下早就說過,若是您來書房,不用攔您。」

慧姑姑扶了我進去,卻被蘇闊攔住了。

蘇闊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姑姑,您不能進去。不過明華姐姐倒是可以進去給娘娘鋪個床。」

我拍了拍慧姑姑的手,叫她早些回去歇息,慧姑姑搖搖頭,看向蘇闊,「那我就在門口守著娘娘吧。」

算起來慧姑姑年紀也不小了,身子骨雖然不錯,但到底不如從前,若叫她在這春夜里站上一宿,怕是要生病的。我和明華連哄再勸,慧姑姑才回去。

明華動作迅速地點了燈又鋪好床,便要出去了,給我掖好被角,明華轉身將燭火吹滅,「娘娘,書房里點不得燭火,怕半夜走水。稍微有些黑,我就在門口,您害怕就喊我。」

我躺在床上點點頭,又從被窩里伸出手拉住明華,「明華你也不必守著我,又要熬一晚上,太累了。」

月光透過窗子灑進來,灑到明華身上,好像一層薄薄的紗浮在明華臉上。明華一笑,泛著柔和的光,「娘娘待明華真好,但是蘇闊他們怎麼說也是男人,奴婢在外面守著好些。」

「好吧,那明華你明日就好好歇著吧,把覺補回來。」我乖乖地把手縮回去,又想起方才蘇闊和明華說話時,頗有幾分打情罵俏的意思,嘿嘿一笑,表情有些猥瑣,「在門口守著無聊便多跟蘇闊說幾句話,我看好你們哦。」

明華捂著臉跑了……

不得不感嘆江越淵是真的會享福,書房的床都這麼舒服。我攤開手腳,一伸手便摸到了床沿的一塊凸起,怎麼,這床沿還雕花了?我伸手按了按,傳出了細微的「咔嚓」聲,彈出來一個暗格。

我仰面躺在床上,內心崩潰,阿娘從小教育我,去別人家玩耍不要亂摸不要亂看,我怎麼就不聽呢?這下完了,暗格里是什麼呢?國家機密?朝臣罪證?江越淵的日記?

我閉上眼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摸到暗格邊又把手收回來。好奇果然是人的通病啊,就算再不關心別人的生活,也會為即將窺探到他人的隱私而興奮。我指尖一顫,又摸了過去,只摸到一張被折起來的紙。這麼一小張紙能寫點什麼啊?我伸手一撈將紙拿了出來,來吧,江越淵,讓我看看你內心深處的秘密。

借著淡淡的月光,我緩慢地展開了那張紙,隱隱約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下一秒所有的緊張激動就全都消散了,我把紙迅速疊好塞進了暗格,將暗格摁了回去。

無聊!江越淵這個人太無聊了!

紙上什麼都沒寫,而是畫了一幅女子的小像,赤衣烏發,眉目精致。我用腳指頭想都能猜出來畫上那個美女是我姐姐,這算什麼秘密啊,還藏起來。明天我就整一副大的給江越淵掛書房墻上,拿著這麼小一張紙也不怕看瞎眼。

江越淵真是奇怪。

我想著想著就困了,似乎有哪里不太對,似乎全都不對,可是我太困了。外面隱隱約約傳來了走路的聲音,我歪過頭想看看映在門上的影子,卻睜不開眼。

到底哪里不對?

到底誰在外面?

枕著月光,好像有人在親吻我的頭發,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我還是那個嬌縱的二小姐,翻過練兵場的圍欄搶奪江越澄新得的弓。我正中靶心,大家都在鼓掌,那個箭靶卻突然變成了姐姐。我射出去的箭剛好插在她的胸前,殷紅的血在姐姐的白裙子上暈開一片。我狂奔過去想要扶起姐姐,卻被人圍住,有好多人,皇上和皇后,江越澄和江芙玥,就連沈璟之也攔著我。

「思思,醒醒,思思,快醒醒。」

我被人晃得頭暈,那些人連帶著姐姐全都消失在我的眼前,我一臉茫然地看著扶著我的肩膀的江越淵,有些語無倫次,「姐姐,江越淵,我姐姐,我夢到姐姐了。」

「思思乖,思思乖,只是做噩夢了而已。」江越淵將我拉到懷里,緩緩地拍著我的后背,溫柔得像一片羽毛,飄落在我的心頭,「我在這兒,不要怕。」

姐姐中箭的畫面猶在眼前,我伸手拽住江越淵的衣襟,從指尖開始,連帶著整個人都在顫抖,把頭埋在他懷里,問得有點艱難,「江越淵,我姐姐是怎麼死的?」

「她生病了。思思,她只是生病了。」江越淵一下一下地拍著我的后背,像是在哄一個沒有睡飽的奶娃娃,「思思要起來嗎?芙玥來看你了。」

等我收拾妥帖,被明華扶著回到我的院子里時,芙玥已經等了快半個時辰了。絳絳和慧姑姑候在院子里,江芙玥坐在石桌旁喝茶,桌子上還放了食盒。

我坐到芙玥身旁將茶盞端起來,見明華剛剛站到絳絳的一旁,嘆了口氣,「明華,你瞧你眼底下都烏青了,快些回去睡覺吧。」

芙玥啜了口茶,將茶盞放到桌子上,面露嫌棄,「茶都涼了。」抬眼瞟了一眼明華,「你這副樣子站在這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太子妃虐待你。」

明華一走,芙玥就放下了那一副「莫挨老子」的架勢,二郎腿一翹,「好了,開始你的表演吧。」

我也不著急,看著絳絳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的架勢,示意她倒茶。絳絳端了茶壺,剛靠近桌子就被芙玥攔住了,「我倒是忘了這回事,沈慎思,你是不是得表示一下誠意。」

我看向慧姑姑,慧姑姑架著絳絳就出了院子。果然,你姑姑永遠是你姑姑。

「沒想到你倒是不笨,居然能找到字條。」我伸手掀開芙玥帶來的食盒的蓋子,里面全都是被掰成兩半的蜜浮酥。

「你各種暗示,就差揪著我衣領子告訴我,回去把蜜浮酥掰開看看餡兒了。」芙玥將手放到桌子上,新染的丹寇顏色朱紅,像極了夢中姐姐的血,「你下次能不能把有字條的點心放在上面一點?你知道本郡主掰了多少個蜜浮酥嗎?」

我錯開眼不去看江芙玥的指甲,「那你意下如何?」

「我可以告訴你我為什麼推你姐姐下水,不過我有個條件。」江芙玥倚在石桌邊上,低頭把玩著自己的指甲,等著我的下文。

「理當如此。」我的目光忍不住投到她的指甲上,有些糟心。

「我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你幫我保住江越澄。」

「可以。」

「保他一輩子。」

「可以。」

說到這里江芙玥抬起頭,「你不問我為什麼要保江越澄?」

芙玥會問這個問題,倒是令我吃了一驚。按道理伙同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得了我想要的自然要拿出點東西做交換,「你怎麼知道我能不能保住他?」

「別人我不清楚,可是沈慎思你一定能。」

「那別人我不知道,你江芙玥一定喜歡江越澄。」

許是沒想到我這麼直白,江芙玥有些錯愕,低抵地笑了兩聲,抬頭看我,「你倒是不避諱。」

江芙玥是老皇帝的弟弟獻王的女兒,和江越澄同姓江是有著堂兄妹關系的血親,算起來就像是我和沈璟之的關系。

「愛了就是愛了,有什麼避諱的。」這倒是輪到我疑惑了。

沈璟之的爹,我的二叔還是個斷袖呢,而且斷得有點渣。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的二叔母誕下了沈璟之,也是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的二叔悟透了人生,原來他是個斷袖。我的二叔母沒有譴責我的二叔,反而對他表示支持,起初我覺得有點奇怪,但是后來一想,不管他是喜歡男人還是女人,都是那個牽著我和沈璟之給我們買糖人的二叔啊。

「推你姐姐下水,是皇后指示我的。」江芙玥瞧著我,一副突然來了興味的樣子,「說起來當時跟著你姐姐赴會的奴婢,除了殉主的那位還有一位。說來也巧,現在她也伺候你。」

明華……

「順帶一提,沈慎思,你在這東宮倒真的是孤身一人。」江芙玥的臉突然湊近,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原先我討厭你,如今看來,江越澄喜歡你,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顧不上思考芙玥說的話,也顧不上她親不親我,別把口脂黏老子滿臉就行,有點心慌,「太子……」

「噢,太子殿下。」江芙玥坐了回去,「太子殿下一向是個替死鬼。」

「沈慎思,我知道你慣愛裝傻,其實你比誰都聰明。你心里怕是早就懷疑太子殿下了,上次當著皇后和我的面,都敢試探太子。」

我繼續喝茶,表示默認,我天天在生死邊緣試探江越淵,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一直都懷疑江越淵,一直試探他,可是他總是那麼溫柔,待我也好,在我的回憶里待我姐姐也好。我從小見到過太多官場上的人了,那些人在我家的院子里來來往往,我和沈璟之坐在樹上,遠遠地看著他們。沈璟之告訴我,這些人笑著聚在一起,可是卻各自心懷鬼胎。

看的人多了,就慢慢能看出來這個人臉上寫著什麼了。可我看著江越淵,他只有一臉溫柔。

芙玥說她之所以幫皇后推我姐姐下水,是因為她和皇后娘娘之間的交易。正如她現在和我一樣。

「我幫皇后娘娘推你姐姐下水,皇后娘娘饒過宸貴妃一命。宸貴妃謀害皇嗣證據確鑿,這肯定是要牽連江越澄的。于是作為交換,我幫她推你姐姐下水,她把證據給我。」

「至于你姐姐究竟做了什麼事,讓皇后對她百般痛恨,這我就不知道了。怕是只有皇后娘娘才會知道。」

江芙玥的話有點擾亂我的心神,姐姐的事情竟然如此復雜。我將茶盞里涼盡的茶水一飲而盡,問了愚蠢的問題,我說要不問問江越淵。芙玥的白眼是我見過所有人里翻得最好的,幾乎只剩下眼白了。

「你可別干這種缺德事了,你這種行為就好像殺人老母還要讓人家列列人家母親的罪狀。」

最后江芙玥走時,問了我一個很深刻的問題,「你說我皇叔還能活多久?」問完后還一把扯下了系在我腰間的那只鴛鴦佩。

我向來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可是我又不能跑到皇宮里去揪皇后娘娘的頭發。眼下在我手邊的,只有明華。但是對于明華,我一直是有疑問的。

當初派慧姑姑去打探到底誰照顧過我姐姐時,就探出了明華,現下江芙玥也已經肯定了這點。昨夜蘇闊說明華照顧太子妃有經驗,那必然是有的,畢竟不是誰都能接連照顧兩任太子妃的。可是明華身上的疑點太多了,我到現在都不明白明華到底是誰的人。撒謊說自己未曾見過我姐姐,江芙玥前腳剛說了蜜浮酥宸貴妃做得好,江越淵后腳就來問我為什麼喜歡吃,而當時明華也在場。我一度以為她是太子的人,可是她又打碎藥碗將江越淵親手準備的安胎藥的殘汁拿去驗毒。

少時父親給我請的教書先生常說不懂就要問,我雖然是個不聽話的,但是我一直覺得夫子說的話很有道理。直接問是最有效的解決不懂的方式。

恰巧江越淵被皇帝急召入宮,于是當晚明華就跪在了我面前。

「明華,我姐姐待你不好?」我端坐在上位,手里捏了張帕子細細地拭著唇角的點心屑。倒不是嘴角真的有多少點心屑,而是在我的記憶中,我娘便是這樣問一個偷了她發釵的丫鬟的。我學著娘的樣子掩唇輕咳了兩聲,頓時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充滿了威嚴。

明華低著頭,保持沉默。

我繼續問道,「我對你好嗎?」

明華點點頭。

「明華,我對你好你卻騙我,這事是否做得不厚道?照顧過我姐姐便是照顧過,有什麼不能說的。你看,現在讓我曉得了,你不是就很尷尬。」我將帕子從嘴角放下來,微微一笑。

看著明華的臉上慢慢滲透出來的恐慌,小臉慢慢變白,我滿意地點頭,「你不跟我說說你與我姐姐的事情嗎?」

明華咬了咬嘴唇,不知所措地跪在原地。慧姑姑從我旁邊走到明華身旁,嘆了口氣,「明華,你是知道娘娘的脾性的,娘娘只不過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明華仍舊沉默著。

「明華,你晚上睡覺時常做噩夢,是夢見先太子妃了嗎?」絳絳這個開口有些突兀,但是卻是她難得嚴肅地時刻。人家都說什麼主子什麼奴,慧姑姑像我娘,絳絳是完完全全像我,一模一樣的不靠譜,平日里也沒個正型。

絳絳的話說得淡淡的,明華卻如同被雷劈中了。

明華的身子慢慢弓了起來,開始發抖,起來好像一只提線木偶,突然被人剪斷了線重重砸在地上再也不能修復,明華抬起頭,看向我,滿臉的淚縱橫著,啞著嗓子,嘴唇哆嗦,伸手來拉我的裙子,「我每晚都夢見,夢見她跟我說不要緊。」

「先太子妃教我讀詩你們知道嗎?她教我讀詩!一遍一遍地念,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她跟我說以后會給我找個好人家,找個會念詩的好人家。」

明華的手緊緊地攥住我的裙角,指節泛白,伏著身子抽泣,「我每天晚上都夢見她啊,每天晚上。娘娘您知道嗎,先太子妃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她知道我在她落水以后見死不救,她教我念詩的時候,她知道我在她的藥里下毒。」

「我以為她不知道,我以為她會恨死我。可是她不恨我,娘娘,您知道嗎,她不恨我。她從水里被人撈上來以后,她抓著我的手說她知道我不會水,她臨死的時候含著滿嘴的血,叫我不要怕,她說她知道我有苦衷。我每天都做夢,我等著她問我為什麼,我等著她說恨我。可是,為什麼不恨我,為什麼不怪我!我每天都夢見她啊,每天啊。」

明華幾乎哭得閉過氣去,慧姑姑掰了半天,都沒有掰開她攥著我的裙角的手。

我低頭看著明華,我想去扶她,可是我動不了。我感覺到自己的眼淚順著下巴流進脖子里。我幾乎能想象出來當時的畫面。

沈慮遠躺在那張冰冷的床上,努力地往下咽血,手扶在蹲在床邊的明華的肩膀上,笑著叫她別怕,笑著說不怪她,就好像,就好像當年安慰打碎她心愛的鐲子的我那樣,一遍一遍重復著「別怕,我不怪你。」直到最后一刻閉上眼,還在想這個小丫鬟怎麼哄不好呢。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抬起胳膊,狠狠地擦掉眼淚,拽住自己的裙擺。「刺啦」一聲,我的裙擺被撕裂,殘破的金絲海棠一半在我裙子上,一半在明華手里,「誰叫你這麼做的?!」

這個人在明華的喉嚨里滾了許多遍終于落地,我閉上眼,皇后娘娘。

我點點頭,「慧姑姑,你和絳絳先出去。」

「娘娘。」絳絳眼里含著淚,擔憂地不肯走。我看向慧姑姑,慧姑姑抹掉眼角的淚,拉著絳絳走了出去。

一時間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明華兩個人。

「你是皇后的人,做的事都是皇后的意思。」

明華點點頭。

「你為何給我的藥驗毒?」

「我總是出現幻覺,總是覺得自己將藥粉倒進了碗里,有的時候我自己都分不清楚到底做了沒有,所以才……」

「好,那你為何替太子監視我?」

明華錯愕地抬頭,仍有淚水從她的眼睛里淌出來,「我沒有。」

因著江越淵是我仇人的兒子,我連著幾日都不肯見他。慧姑姑原以為我這種睚眥必報的性子,定會將明華趕出去,可我還是將她留下了。一是怕皇后那邊得了消息打草驚蛇,二是姐姐從未想過去怪明華,我不是個良善的人,沒有姐姐那般大度,可是我知道對明華,最好的懲罰就是終日讓她活在自己的愧疚里。

整個太子府的人都知道,一向活潑不拘小節的太子妃跟太子殿下慪氣了,大家看著整日徘徊在太子妃院子門口就是進不去的太子,紛紛表示同情。大伙商量著找個人來勸勸太子妃,夫妻倆過日子的,怎麼能不吵架呢?

大伙兒密謀的時候,保密工作做得相當良好,所以當劉媽提著一大堆東西進了門的時候,我一口水嗆住,差點永歸極樂。

「劉媽媽?你什麼時候改行開雜貨鋪了?」

劉媽頭發已經花白了,精氣神卻是極好的,將懷里的花盆和手里的食盒放下,又從懷里掏出一大堆東西,胭脂啊竹蜻蜓啊還有一只小瓷娃娃,最后從背上解下來一把弓的時候,我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了。

海棠花是管花圃的王叔送的,食盒里的點心是李師傅研究的新品,叫金絲餅,胭脂是洗衣服的小翠,藏了大半年不舍得用的,竹蜻蜓是劉媽的小孫子貢獻的,弓是蘇闊的寶貝。

「東西太多了,老身著實是拿不過來了。」劉媽擦了擦額頭的汗,吁出一口氣。

我趕忙請劉媽坐下叫絳絳奉茶,「劉媽媽,你們這是?」

「娘娘平日里待我們好,我們都知道的。逢年過節的賞錢給得多,平時也不叫我們干重活。說起來娘娘還幫老身帶過孫子。現在娘娘不開心,我們想著哄哄娘娘。我們知道娘娘出身好,什麼寶貝都見過的,但是這是我們最好的東西了。」劉媽咕咚咕咚將杯子里的水喝了個干凈,看來真的累著了。

我鼻頭有點酸,想起來我出嫁的前一晚,半夜里將絳絳我喊起來,府里的大家都在院子里等著我,送了我許許多多小東西,哭過一遍又一遍,好像這輩子都見不到我了一樣。一直到天都快亮了,大家才回去。這也是為什麼成婚那天我困得像一只死豬。

劉媽見我不說話,順了順氣繼續說,「娘娘,我們這些做奴婢的,不敢妄自揣測主子的心思。可是,老身今天既然來了,還是想告訴娘娘一些事。」

彼時我跟著沈璟之和江越澄在韓老將軍那里蹭課,為了一匹馬和江越澄大打出手。在不遠的地方,皇帝正手把手教江越淵該怎麼射中飛速移動的箭靶。江越淵怎麼都射不中,因為他的余光一直在瞄正咬著江越澄的胳膊死活不撒嘴的紅裙子小姑娘,皇上也注意到了江越淵的走神,順著看過去,頭一次沒有責怪江越淵的不專注,「真是個霸道的小姑娘呢。」

包含八字有弓沒箭什麼意思的詞條

后來江越淵最開心的事就是去皇家校煉場看我和江越澄打架,雖然離得很遠,雖然有時候其實只能看見我翻飛的裙擺火紅一片。后來江越淵再也沒有在校練場見過我。直到在宮宴上看見一個小姑娘,江越淵一直想看清那到底是不是我,可惜坐得太遠,于是他用一個月的功課為交換,和沈璟之換了座位。

聽到這里我點了點頭,這事還真是沈璟之做得出來的,頗有乘人之危趁火打劫的奸商潛質!

不出我所料,江越淵剛換過去就后悔了。那個安安靜靜坐在那里,白衣勝雪的溫婉淑女顯然不可能是我,正是我那位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風的姐姐沈慮遠。江越淵了解到自己認錯人以后,又默默回到了皇后娘娘身旁。后來江越淵到了年歲,皇帝大手一揮,他就住到了東宮里去。皇后很不舍得自己的獨子,可是江越淵這個小沒良心的很開心,因為他終于能去爬丞相府的墻了。不要臉且風雨無阻地偷窺了我幾年以后,老皇帝又大手一揮,他成了丞相府的女婿,不過是大女婿。江越淵去找皇帝,老皇帝也不跟他談正事,就是留他吃晚飯,然后把他灌得爛醉,連夜讓人抬回東宮去了。江越淵又去找皇后,皇后娘娘答應得很爽快,然后讓他回東宮等著,這個時候他當初的那點沒良心就遭到了報應,皇后娘娘一直讓他等到了大婚當日。

不得不說皇帝和皇后不愧是夫妻,忽悠人都是一絕。

「娘娘,太子殿下雖然不愛您姐姐,可是先太子妃嫁進來以后,太子從未虧待過她。殿下說愛屋及烏,您和先太子妃姐妹情深,所以殿下也愿意待先太子妃好。您知道感情這種事,是不能強求的,沒有愛還不能有寵嗎?」劉媽說到這里又了嘆口氣,「先太子妃也是個好人。」

本來江越淵是覺得這樣也好,起碼他在我心目中也是個好姐夫,雖然怎麼想也有點心酸。但是天不遂人愿,我姐姐死了。我姐姐死后,江越淵終日惶惶不安。「殿下他說他沒保住您姐姐,您會怨恨他。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江越淵一直消沉了很久,一心撲在政務上,再無他心。直到老皇帝終于良心發現,將我嫁了過來。

「老身是殿下的奶娘,現在又陪著殿下到了東宮。娘娘,不管太子做了什麼事,您看在這份心上,還不能原諒他嗎?」劉媽說得老淚縱橫,看得出來,她真的很疼江越淵這個奶兒子。

我一直在琢磨劉媽說的那句話,「殿下因為愛您,所以愿意去愛您愛的人,難道還不夠嗎?」

我不知道我感動了沒有,但是我知道絳絳感動了,因為她偷偷把江越淵放了進進來,直接導致了我和江越淵正面對峙的尷尬場面。

我的內心很復雜,相當復雜。最近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我一時有些消化不良。我一直覺得江越淵在我姐姐死的這件事上就算不是個主謀好歹也應該混個幫兇的,但是根據江芙玥和劉媽媽的話,我怎麼覺得江越淵慘得有點出奇。

「思思,你在想什麼呢?」江越淵將金絲餅送到我嘴邊,直到我咬了一口,才把手收回。

我擦拭著手里蘇闊送的弓,弓是好弓,就是有弓沒箭是什麼意思啊?太小氣了吧,送禮送全套啊!我的肚子里除了裝了一個小孩子,還裝了許多疑問。我摸了摸肚子,決定暫時不再為難江越淵。

「我在想孩子叫什麼名字。」我雖然撒了謊,但是我覺得這個謊很有必要,因為我總不能說,我在想你娘為什麼搞死我姐姐,以及我該怎麼搞死你娘。

聞言,江越淵輕笑,瑩如白玉,起身走到我面前,將我手里的弓拿開,蹲到我面前,手撫上我的肚子,我低頭看江越淵的手。手指白凈纖長,骨節分明,一看便知是富貴人家養出來的。

「叫江念沈吧。」江越淵抬頭看我,眼里煙波蕩漾,是滿滿的快要溢出來的溫柔。江越淵離得太近,我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像是冬日里落了雪后燃的松枝,清冽又纏綿。我好像眼瞧著燃燒的松枝冒出綿綿的白煙,卷進我的頸間,江越淵把頭埋進我懷里,音質悅耳,潺潺流轉,「思思覺得好嗎?」

好,你說什麼都好,你美你說了算。我確認過自己沒有流鼻血后,淡淡應了聲「好。」

矜持,矜持!

自從我和芙玥做了交易以后,她就常常到東宮來看我,每日一個洗腦小會談,給我灌輸「你必須要保住江越澄」的中心思想。我覺得江芙玥完全可以成立一個保澄教,由她親自擔任教主,每日分發小冊子宣傳江越澄,發動大家保護他。

天氣越來越暖,我和江芙玥在院子里曬太陽,照得我的肚子暖烘烘的,很是愜意。江芙玥用團扇遮著臉,再一次陳述了她的觀點,「你應該想一下,你如何能保住江越澄,又不讓太子誤會你們倆有一腿。」

聽的遍數太多了,我的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按捺不住我內心早有的疑問,我伸手搶過芙玥的團扇遮到自己的臉上,「若不是我從小就認識江越澄,我還以為你在說什麼珍稀動物。我記得江越澄這個人吃嘛嘛香身體倍兒棒,又是個受寵的王爺,擺明了要錦衣玉食好幾代的。你讓我保護他什麼啊?」

許是沒想到我這麼問,芙玥從貴妃椅上坐起來,掀開團扇逼我直視教主的審判之眼。我倆大眼對小眼互相看了半天,江芙玥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索性往貴妃椅上一癱,「那你也架不住他自己作死啊。」江芙玥側過身子推了推我的肩膀,「你姐姐的事,就這麼算了嗎?」

「算了?」一提到我姐姐的事,我就忍不住面目表情猙獰,「怎麼可能就這麼算了,你曉得血債血償這四個字嗎?」

前些日子丞相府傳來消息說沈璟之病了,自從我出生以來就沒有見沈璟之生過病,總覺得哪里不對。我本想親自去看看,這邊江越淵卻說我月份已經很大了,挺著大肚子不便出門,只好派慧姑姑前去看望。

慧姑姑回來以后對我說,沈璟之不僅沒病,而且還比以往更壯碩了,她進到沈璟之的院子里時,沈璟之正在斗蛐蛐,見慧姑姑來了,還問要不要一起……

這病是沈璟之裝的,為的就是引我去探望他。他查了當初替姐姐醫治的太醫,可這太醫身上沒有任何疑點,他又去查見過姐姐死狀的人,結果發現除了明華,一個個的都死絕了……總之疑點重重。然后慧姑姑將事情原原本本跟沈璟之講了一遍。輪到沈璟之沉思了,慧姑姑說沈璟之原話是這樣說的,「是皇后娘娘宮里的小廚房,做飯鹽放得太多了?」

「沈慎思,你得了吧,人家是當朝皇后,你在東宮里都夠不著她,你怎麼搞。」江芙玥像是看傻子一般白了我一眼,又突然反應過來,「你不是吧?」

我閉上眼睛,嘁了一聲,「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現下我懷著孕,行動不便,而且整件事情順下來,謎團太多了。比如皇上這個老烏鴉嘴為什麼將我姐姐和我都嫁給太子,比如皇后這個投毒小能手為什麼把手伸到東宮里來千里投毒我姐姐,再比如江越淵到底知不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

若只是需要丞相家的勢力來扶持太子,那我姐姐作為嫡長女的確是最為合適的人,可是皇后娘娘又將我姐姐毒死了。若說是皇帝忌憚丞相的勢力怕丞相造反,又不太靠譜,要不是皇上管著,我爹都去南山煉丹了好嗎?可以說帝王多疑,但是我爹是個文官,還是個懶得跟武官打交道的文官,他想造反也沒有兵啊。現下韓老將軍解甲歸田,韓老將軍一生未娶,后繼無人,現下兵權又在老皇帝里。

「你別想了,這宮里不為人知的事多了去了,也不是你這個小腦瓜子能想明白的。」江芙玥伸手從絳絳端著的盤子里捏了一枚朱果出來,塞進嘴里,「嗯,真是飽滿多汁。對了,你肚子里的娃想好叫什麼名字了嗎?」

自從到了朱果出產的時節,每次江芙玥來我府上都要吃好些才走,為了防止她再次將我的朱果一掃而空,我從絳絳手里接過了盤子,「起好了,叫江念沈。」

「不是吧,你別說這個名字是你起的,這麼一言難盡?」江芙玥的手伸到我面前來,一把抓走了兩枚朱果。

我琢磨著王府是窮成什麼樣了,朱果是難得些的,可一個郡主也不至于這樣吧,看給孩子饞的。「自然是江越淵娶的。」

江芙玥嘴里的朱果嚼了嚼匆匆下咽,一臉吃了酸山楂的樣子,「太子殿下也未免太酸了,這麼個名字,讓江越澄知道了,非把他氣得抽干他自己家院子里的蓮池不可。」

說到江越澄,我倒是突然來了點八卦的想法,「你和江越澄怎麼樣了?」

「能怎麼樣啊,江越澄喜歡你是江越澄的事,我喜歡江越澄是我的事,也沒人說過不能喜歡有心上人的人啊。」江芙玥趁我不備,從我的懷里將盤子端走,扯了扯嘴角,笑得有點落寞,「況且他都不曉得我喜歡他,若是他知道我是這種對自己兄長有非分之想的人,可能還會覺得我淫亂吧。」

一直以來,江芙玥表現出來的都是「老娘最拽」的架勢。明明是一張秀麗的臉,卻偏偏用脂粉飾出不符合年齡的端莊,在人前的一舉一動都流露著驕矜。饒是在我這里與我混熟了搶我的果子吃也是驕傲的,我若問她,她可能還會講出「這是給你面子」這種話來。可是說到江越淵,她總是能笑出無限惆悵的意味來。

江越澄這個人,不若江越淵那般好脾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比江越淵更像是個典型的貴族少年。若是你惹到了江越淵,他不同你計較是因為脾氣溫和又知禮數,頗有帝王仁慈之像,那江越澄不跟你計較純粹是懶得搭理你,他太驕傲了,驕傲到你跟他吵架他都覺得你不配,很是有驕縱王爺的風范。

「哎,那個明華呢?」江芙玥吃完了盤子里的朱果,伸手又抓起團扇遮到臉上,「前些日子我來還見她在你身旁伺候著呢。」

「明華病著呢,我這兒不是有絳絳嘛。」我抬手去拉絳絳的手,歪頭沖她眨了眨眼睛,「你去廚房取些乳酪來好不好?順便再給郡主帶些朱果。」

絳絳應聲去了,我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慢慢坐了起來,「給明華瞧病的大夫是皇后娘娘的人。起先便是每月來一次,說是明華有心疾要定時瞧病的。」

「真的假的?」

「半真半假吧。」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給明華瞧病的是皇后娘娘的人是真的,明華的心疾是假的。明華是中了裂心,這個大夫每月送一次藥,讓她不至于毒發身亡,她從前替皇后做事毒害我姐姐,皇后沒有斬草除根,你當真以為是真的信得過她?」

「不是吧?裂心?」江芙玥驚了,一把拍到貴妃椅的扶手上,我聽那脆生生的聲音都替她疼,「這個婆娘太狠了吧!」

裂心毒無藥可解,只能用藥丸吊著延遲毒發。毒發之人要承受心臟炸裂之苦整整二十四個時辰,一旦毒發這個人的血也是有毒的。

我抬頭望天,陽光不知何時暗淡了下來,頭頂漸漸有烏云聚攏。

「要下雨了。」

我正琢磨著是不是借著自己是個孕婦的由頭,奴役一下江芙玥讓她將我扶進屋子,慧姑姑就進了院子。給芙玥行了禮后徑直走到我身側,「娘娘,天色不大好,您和郡主進屋去吧。老奴差人將這貴妃椅收了。」

江芙玥翻身從貴妃椅上滾下來站定,隨意地攏了攏自己有些亂的頭發,將步搖扶正。「本郡主就不進去了,該回去了。」

江芙玥都要走了,絳絳才帶著乳酪回來。

我兩手一攤,「本來想請你吃的,這下你得趕在下雨前快些回去了。」

江芙玥將絳絳手里的碗一奪,呦了一聲,「這回知道拿羹匙了?」然后就大搖大擺地出了我的院子,背對著我揮了揮手,「無妨,本郡主回去的路上在轎子上吃!」

后來京城里傳了好幾日,芙玥郡主的轎子上不知為何扔下來一只碗。

一連多日陰雨天氣,好不容易放了晴兩日,本來謀劃著回丞相府,結果一道圣旨突然送到了東宮。圣旨的內容大概就是「朕身體剛好點,想慰問慰問懷孕的兒媳婦,但是我是皇上我得在宮里,你們來看朕吧!」

送圣旨的洪公公一派慈眉善目的知心模樣,在江越淵領了圣旨以后,還攜著我的手囑咐了好一會兒,「陛下特意讓奴才囑咐,娘娘不用太重視此次進宮面圣,娘娘既然有身孕,盡管穿些舒服的衣服。奴才可悄悄告訴您,陛下可是給您備了步攆的,進了宮一直到養心殿,您一步都不用走!老奴侍奉了皇上這麼多年,可從未見過皇上待誰這麼好過,這恩寵可是獨一份啊。太子殿下明日的早朝都免了!皇上說了,太子得陪您進宮!」

聽了洪公公的話,我還有那麼點愧疚,皇上他老人家這麼貼心,我卻天天說人家是個烏鴉嘴。這等殊榮,若是放到我還在丞相府做二小姐的時候,我是會懷疑皇帝他老人家要老牛吃嫩草的。可是現在,這個殊榮落到我身上,我有點驚恐。這下可好,皇上一出手就給我捧得這麼高,人家都說站得高看得遠,可是從小沈璟之就跟我講,站得越高看見你的人就越多。

這下好了,我,沈慎思,京城第一權貴箭靶子!

第二日進宮,我和江越淵并肩坐在轎子里,我想起第一次與他同坐轎子時,因著猜忌和成見,我絲毫不愿靠近他。見我瞧著他,江越淵轉過頭來看我,伸手將我攬進懷里。我窩在他的懷里側著頭看他,頭一次發現他的耳垂上有一顆痣,小小的一個黑點。我伸手去摸,江越淵也不躲,「思思?」

「你這里有顆痣。」我收回手,「我娘說耳垂上有痣的男人有福氣。」

說了以后我便有些后悔,我爹說鬼神之論命運之召這些都是無稽之談,每次陪我娘去寺里的上香都很不情愿地在我娘的指示下捐香油錢。江越淵想來也是不信這一套的吧。

「原來是這樣,所以我才能娶到思思嗎?」江越淵將身子側過來些,握住我放在膝蓋上的手,「思思緊張嗎?」

我咽了口唾沫,總覺得很別扭,心里還想這些別的事,「洪公公說叫我隨意一些,我便素著一張臉來了,總覺得有些不妥。」

「思思多慮了,父皇是很慈祥的。」

江越淵的安慰并不能夠使我心安,這個只知道看著我傻笑的男人,根本不曉得我平日里私下對皇帝他老人家的「鴉嘴之神」的吐槽,以及內心深處對一個十分隨意的皇帝的恐懼。

到了宮里又換了步攆,我本以為會有些顛簸,沒想到走得十分平穩。小太監個個精壯,我本以為宮里的太監大都是秀氣的小男孩呢。

原本洪公公打算引江越淵先行一步,可江越淵非要與我同行,于是我乘步攆,江越淵在一旁同行,引得宮人紛紛側目。

「殿下,您覺得是不是這樣有點不妥?」我扶著扶手,被宮人人看得有些心虛。我體型原本就嬌小些,懷孕后我的身段沒什麼大變化,稍稍胖了些,只有肚子十分明顯,看起來有些滑稽。我坐得高,他們跪在下面偷瞄,大概只能瞄見我的大肚子……

江越淵抬起胳膊,我明白過來,握住了他的手,「為何不妥?是思思坐得高了害怕?」

害怕?我從小爬過的樹比你坐過的轎子都多,我會害怕?我只是覺得有些尷尬而已。我相信我現在在宮里這般出風頭,明日早朝的折子能參死太子和我爹。

「我不害怕啊。」我把目光從江越淵臉上收回來,順帶將手也抽了回來,這種居高臨下的拉手方式,使人胳膊酸。

剛神游了一會,步攆突然停住了,我被放了下來。若不是我扶著扶手,定要摔下去滾個頭破血流,我帶著滿腹的不滿和疑惑抬頭。目光直接與站在步攆正前方的人對上。沒等我反應過來,江越淵已經站到了我的正前方,伸手來扶我。

「思思小心些,見了父皇不必緊張。」

我剛站穩,洪公公便迎上來了,「太子殿下,您和太子妃可算是來了!還得勞殿下您等會兒再進去,陛下說先請太子妃進去呢。」

江越淵抬眸掃了洪公公一眼,轉向我,伸手將我耳邊的頭發攏好,我抬頭看他的睫毛一顫一顫的,纖長卷翹,讓我有一種給他拔下來的沖動。

見我在瞧他,江越淵唇角一彎,「思思不要怕,進去吧。」

洪公公一邊感嘆著我和江越淵的感情真好,一邊將我引了進去。

老皇帝坐在床邊,已經換了常服,手里捧了一碗粥,正喝得開心。雖然臉上的皺紋擋不住老態,但是仍舊有年輕時的英俊可以探尋。我忍不住感慨,江越淵除了那一雙眼像皇后娘娘,剩下的地方還真是照著皇上的樣子長的。這麼一對比,江越澄該是更像宸貴妃的。我吸了吸鼻子,一股桂花味繞進我的鼻腔,好,我知道了,皇上喝的桂花粥。

老皇帝給我賜了座,也不理我,倒是緊著把碗里的粥喝完了。我本來是有些饞的,可是巴望著瞧了一眼勺子里的粥顏色那樣淺,頓時失去了興趣,抿了抿嘴,打算將目光移向別處。

「哎?你!你什麼意思?」皇帝將粥喝完把碗往洪公公手里一賽,指了指我,「你嫌棄朕的粥?」

被老皇帝這麼一點,我急忙搖頭,站起來就要往下跪,「沒有沒有!兒臣不敢!」

見我要跪,皇帝又「哎」了一聲,洪公公三步并兩步到我身前將我一扶,把我按回椅子上。

「朕既然賜你座了,便沒讓你跪的意思,你坐著答話便是。」皇帝將擦過嘴的帕子重新塞回宮女的手里,揮手讓她們退下。

「兒臣是想圣人言食不言寢不語,父皇您真是同圣人一般。」我想起平日里糊弄我爹的話,謅了兩句,等著看老皇帝的反應。

按道理來講,人都是喜歡別人奉承自己的,可是我忘了老皇帝是個不講道理的烏鴉嘴。皇帝笑了兩聲冷了臉,「說實話!」

「兒臣在想父皇的桂花粥紅糖放得少了,不夠甜。」為了防止老皇帝對我下什麼「祝福」,我只能硬著頭皮,將自己心里的想法如實講了出來。

沒想到這話一出來,老皇帝就舒坦了,還朝洪公公揮了揮手,「聽到沒,聽到沒,你就跟著御膳房那幫人合伙欺負朕,下次多放點糖!」

洪公公弓著腰,一臉的為難,「陛下,您龍體欠安,太醫說了不能多食甜的!咱得照著太子的話來不是?奴才哪里敢欺負您啊!」

二人一來二去好幾句,皇帝才想起來我還坐在這兒,「你叫沈慎思是吧?這名字起得真不錯。丞相一向會取名字!」

我點點頭,賠笑道,「父皇謬贊了。」我爹是挺會取名字的,你也挺會拿我爹起的名字當理由的。

「朕記得你姐姐叫沈慮遠。」老皇帝琢磨了琢磨,還是道,「你姐姐去得早,屬實可惜,你姐姐與太子成親前,曾經與朕下過棋,聰慧知禮,明辨是非,合該是個好太子妃的。」

我繼續點頭。別說我姐姐做太子妃合適,我覺得我姐姐做皇后都沒什麼毛病。等等!我有些錯愕,我姐姐與太子成婚前和老皇帝下過棋?什麼時候的事?

姐姐與太子成婚前一直住在丞相府,不管去哪里總要帶上我,怎麼可能和皇上下過棋?若說是以往被我父親領著參加宮宴時陪皇帝下過棋,那這事早傳得整個京城都曉得了,我沒道理不知道啊!

老皇帝見我不言語,知我想到了我姐姐,目光落到我的肚子上,對著洪公公道,「如今瞧著太子和太子妃琴瑟和鳴,當年倒是朕亂點鴛鴦譜了,難怪那小子寧可喝毒酒也要跟朕對著干。」

這下輪到我蒙了,「喝毒酒?」

「你瞧這丫頭還什麼都不知道呢!」皇帝突然同洪公公笑起來,末了還感嘆了一句年輕真好。

還是洪公公解答了我的疑惑。太子當年找皇上再議婚事,被皇帝留下吃飯,江越淵長跪不起懇請退婚,于是著急吃飯的老皇帝給了江越淵選擇,要麼將這一壺毒酒喝干凈,要麼老老實實跟沈慮遠結婚。江越淵聞言,起身將酒壺里的酒喝了個干凈,便不省人事了。

「現在想起來,有點可惜朕那一壺烈酒。」老皇帝陷在回憶里,有點悵然的味道,「哪里有兒子不聽老子的話的時候,朕都同他說了,先將沈家大姑娘娶進門,日后兩女共侍一夫不是不可以,嘿,那死小子就是不聽。嚇唬嚇唬他吧,還真喝。給朕氣得夠嗆,最后還是得老老實實娶了。」

老皇帝顯然是太久沒人嘮閑嗑了,因著我是個活潑的性子,又是個擅長搭話的,竟與我一路說到了他的年少。洪公公多番想插嘴,都被皇上以「糖不讓吃,話還不讓說了?!信不信把你叉出去砍了」給阻止了。

「韓韞那個老匹夫,射箭哪里比朕強了?」老皇帝冷哼一聲,又把縮到角落的洪公公招到身前,「韓韞那邊最近怎麼樣了?」

洪公公看了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被老皇帝在背上呼了一巴掌才開口,「聽說韓老將軍解甲歸田以后,買了些田地,現下日日親自耕種。」

「還挺適合他。」老皇帝自從提到韓老將軍,就一直一副嫌棄得不行的樣子,眉毛一皺,沉吟一聲,結束了韓老將軍的話題。這個時候洪公公終于插上了話,「陛下,太子殿下還在外面候著呢!」老皇帝看了洪公公一眼,然后直接將洪公公趕出去陪太子了。

這洪公公一出去,就剩下了我和皇帝兩人,我這椅子坐得舒服,孕婦嘛,一舒服就容易犯困。我剛生出輕輕合上雙眼的欲望,老皇帝就開始了猛烈地咳嗽。我作為現場唯一的見證者,頗有眼色地湊了過去,又是順氣又是遞水,「陛下,您與兒臣說了這麼久的話,兒臣倍感榮幸,只是您龍體欠安,是不是盡快叫太子殿下進來,您囑咐完他,好早些歇息。」

然而老皇帝絲毫沒有讓江越淵進來的打算,直接揮了揮手,「你退下吧,叫洪時給朕滾進來就行,直接讓太子陪你回東宮吧。」

我行禮退下,到了大門口時,皇帝又將我喊住,我回頭看他,他思索了一下,沖我十分慈祥地笑了笑,我覺得他調整了很久的面部表情,才搞出這麼一個慈祥的表情,這個笑容格外疲憊,「算起來,是朕虧欠了你們沈家的。」

「父皇說笑了,若是沒有父皇,我們沈家也不會有今天。」我又行一禮,退了出去。

當權者們總是說一些諸如此類的話,什麼「多虧有愛卿」,或是「是朕對不起愛卿」此類的話。實際上不過是客套罷了,我講幾句好聽話,你老老實實為我賣命,我一直覺得用這些話用來拉攏人心,還真是格外不走心。

我一直覺得,皇上老了就像其他老人一樣,總是愛說些年輕時的人和事,愛拘著小輩講點什麼東西,綜合起來就是一個仍舊當權的老人突如其來的懷舊。可是過了很久我才知道,聽老皇帝說話時,我是最接近一切的謎底的時候。

出了養心殿,我本以為可以回到太子府我的小院子里尋歡作樂了,沒承想我剛剛站定到江越淵身旁,就看見了退在一邊沖我笑得燦爛的一位老宮女,若是我沒記錯,正是皇后娘娘宮里的掌事姑姑。

再一次感嘆老皇帝和皇后娘娘不愧是夫妻,剛從老皇帝那里聽他追憶完往昔,就又到了皇后這里回首往事。可皇帝是個可愛的烏鴉嘴,說過幾句話后倒有了些親近,皇后這樣的狠毒婆娘,我實在是不想給她好臉色看。現下人家是皇后,我為太子妃,實在是無可奈何,只能昧著良心陪她。

皇后說些什麼,我只點頭笑笑,江越淵似乎看出了我的倦意,剛要說話,便被皇后打斷了,不愧是能做皇后的人,眼波一轉倒真是媚眼含春,「思思,現如今你有了身孕,東宮里的丫鬟婆子伺候得可好?」

我勉強扯了扯嘴角,還未答話,江越淵便站了起來,「母后,東宮里頭還有劉媽和思思帶過來的慧姑姑,您便不用再操心了。父皇有意給秦琴指婚,將此事交由兒臣操辦,兒臣公務在身,便先行告退了。」

皇后娘娘低頭掀開茶盞的蓋子,細細地吹了一口,嘆了口氣,「這茶初時還是本宮親手摘的,放得久了,現今拿出來喝也沒什麼滋味了。罷了,你們便回吧,琴兒的事是要好好上心的。」

一直走到宮門處,我才反應過來太子和皇后嘴里的秦琴是哪位。若我沒記錯,皇后姓秦,這位秦琴正是皇后娘娘的親侄女。

江越淵一手環著我的腰,一手扶著我,跟著我的步子走得慢些,我突然站定,倒是將他嚇了一跳,長臂一收,皺了眉,「思思怎麼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訕笑兩聲搖搖頭,「我沒事,我只是在想秦琴是皇后娘娘的親侄女兒,按道理講,是不是該嫁進東宮的?」

「思思莫不是嫌棄我了。」江越淵看著我,眼底莫名浮出點愉悅來,仍舊扶著我向前,「東宮的宅院小,沒有多余的地方,堪堪只住得下咱們兩人了。」

騙誰呢?東宮宅院小?這話要是讓陛下聽見,能哭出聲兒來,我當年可聽沈璟之說過,皇帝當年嫌東宮地方小,怕江越淵住得憋屈,特意將東宮翻新了一遍。美曰其名是翻新,實際上是重新蓋,將周圍的半條街都給劃進去了。現下空著好些院子,如今跟我說地方不夠,真是說得出口。

「那可怎麼辦?」這下換作我擔憂起來,眼下朝中能夠配得上秦家的適婚男子,恐怕也只有沈璟之了。可是我已然是太子妃了,若是再將秦琴嫁到沈家,將來江越淵登基,沈璟之既是皇帝的小舅子,又有秦家的女兒做妻子,就目前的情勢來看,父親是有意將沈璟之作為后繼之人的,如今沈璟之在朝中任職擔任正三品的觀文殿學士,正是年少有為,往后時日一長,接替我爹不是不可能。這麼一來,沈家未免太過樹大招風。再者,沈璟之那家伙,若是硬給他塞個老婆,他不得瘋了。

果不其然,江越淵沉默了一會兒,看向我,「我記得璟之是早到了該婚配的年紀的,可有婚約在身?若是與思思親上加親,也未嘗不可。」

「沒有倒是沒有。」我有些窘迫,決意為了沈家便委屈委屈沈璟之,于是湊近了江越淵,悄聲道,「你有所不知,沈璟之他啊,不好女色!耽誤了人家姑娘總是不好的。」

聽到我的話,江越淵一愣,隨即在我的唇上落下一吻,眉眼含笑,「思思好生可愛。」

我面上有些發燙,舔了下嘴唇看向別處,然后就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江越澄。他穿著紫檀色的袍子,腰帶系得松松垮垮的,我的目光停留在江越澄的腰帶上,上面掛的正是那半只鴛鴦佩。

「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倒是恩愛。」江越澄見我看見了他,左手捏起那塊鴛鴦佩摩挲著,朝我們走來。我認識江越澄也有些年頭了,這廝永遠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這麼一說他倒是和江芙玥挺配的。

早些年與江越澄互懟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我脫口就來,「那是自然,你這個大齡單身漢可不要太羨慕。」說完我才反應過來,今時不同往日。江越澄臉色一沉,我以為他會怎樣反擊,結果他卻老老實實點了頭,「太子妃說得對,本王是羨慕得很。」

一時間我竟不知道該如何答話,這種情況又不能向江越淵求救。

「二皇兄何必心急。」江越淵的目光落到江越澄的手上,粲然一笑,「相信不日,瑾王府便會迎來王妃了,父皇對此事還是很上心的。」

不待江越澄反應,江越淵拉著我便走,許是覺得我走得慢甩不開江越澄,一把將我橫抱起來。一直走到轎子旁,才慢慢將我放下來,扶著我上去了才開口,「璟之得配更好的,秦琴是打小就想做王妃的。」

「這不行!」我急忙阻攔,江越淵的意思不就是叫秦琴嫁給江越澄嗎?江芙玥那個女人若是曉得我知道此事卻任其發展,不得將我撕了。「秦大人一向是太子黨,若是殿下硬是將秦琴嫁給瑾王,恐引起秦大人和皇后不滿,未免會造成朝中動蕩。」

江越淵依舊攏著我,往墊子上一靠,閉了眼,輕飄飄地來了句,「他們不敢。」

回了太子府,我便遣慧姑姑給江芙玥送信了。阻止這樁婚事不是不可,只是現下不知道皇上是個什麼態度,這幾年皇帝頗有助長江越淵的勢力的打算,想來太子黨在朝中勢力大些,便對江越淵登基更有利些。可是江越淵本就是儲君,老皇帝死了太子繼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老皇帝是在擔心什麼?

江芙玥接到信便趕來了,芙玥進門的時候我正在給沈璟之寫信求助,一抬眼就看見她手里那根老粗的鞭子。不等我問,江芙玥就開了口,「江越淵呢?他人呢?本郡主非要抽死他。」我將信紙折了折,上前拉她,拽她手里的鞭子,她卻不松手,見識多了江芙玥的白眼,現在輪到我翻她了,「得,江越淵人在書房,你去吧,我不攔你。反正你進不了門,就會被侍衛給擒住,襲擊太子,你等著在獄里喝江越澄的喜酒吧。」

聽我這麼一說,江芙玥才撒手,我趕忙將那鞭子往院子里一扔,拉她坐下,「你未免太過激動了,江越淵愿意,那秦大人能同意?那皇后那個老妖婆能同意?再者說,秦大人是出名的怕老婆疼女兒,若是秦琴不同意,那這婚事也成不了。我曉得你心悅江越澄,不愿看著他娶別人。」

「我不是不愿意看他娶別人,我是不愿意看他娶他不喜歡的人!」江芙玥嘴一癟,踹了桌子腿一腳。

我圍著桌子轉了半圈,拿起放在桌子旁的信封,將折好的信紙塞進去,將腰間的腰牌解了下來,喚了慧姑姑,「將信封好便去送吧,片刻不得耽擱。」

慧姑姑接了我的信和腰牌匆匆去了。江芙玥還坐在那里,眼里含著淚,委屈極了。

「你這是做什麼?這事兒八字沒一撇呢,說正經的,那位秦家的小姐你可相熟?」我摸出一條帕子來遞給江芙玥,情誼這個東西倒是奇怪,當初知道她推我姐姐時,我恨不得將她也扔進湖里,現在竟然這樣哄她,「這事只要皇上圣旨沒下來,僅憑江越淵說那幾句話就沒什麼用。」

我的話剛說完,江芙玥又送白眼了,手里絞著我的帕子還沖我翻著白眼,這可真是沒道理,「沈慎思你是被江越淵寵傻了,真以為他是廢柴啊!人家這麼多年,太子之位穩如泰山,當初朝里大部分人都呼吁廢太子立瑾王,那群老頭哪個不是讓江越淵收拾得老老實實的。現在老皇帝病了,說白了就等著一死,趕緊把那位置給江越淵身上撩呢!現在為了給他立威信,我覺得就是江越淵要宸貴妃去突厥和親,估計老頭子都能答應!」

這些事我倒是沒想過的,我對江越淵的印象一直是溫溫柔柔的,有時候還真覺得他將來若是當了皇帝,估計也鎮不住朝臣。我也聽我爹提過黨爭的事情,我爹不是江越淵一黨的,也不是江越澄一黨的,他是皇帝黨的,皇帝說誰是太子他就向著誰,死板得很!再者若是硬要說皇帝寵江越淵,我是沒太瞧出來,「今日皇帝召我與太子進宮,你可曉得?」

「怎麼不曉得?你前腳進宮,后腳消息就傳開了。你就等著吧,我說句實在的話啊,我爹已經在家寫奏折參你了。」江芙玥將眼淚拭掉,露出點幸災樂禍的表情,「你可別記恨我爹,他就是個老迂腐,只是覺得不合祖制罷了。說到秦琴,我估摸著秦大人也得參你,這位秦大人一直盼著讓他女兒做太子妃,怎曉得你們沈家是個專出太子妃的,他可是一直記恨著你們的。」

秦大人因著是皇后的親哥哥,又確是很有才華的主兒,一向眼高于頂,在朝堂上還頗有瞧不起我爹的意思。哪承想原因竟然出在這一層上,可江越淵卻說這個秦琴是個想當王妃的,這話孰真孰假,叫人難以分辨。懷王早已婚配,江越澄脾氣不大好,閨閣小姐們雖是喜歡,卻也害怕他。秦琴想做王妃,未必是瑾王妃,可到底是哪個王呢?我心里一驚,突然想起個人來。按下心中思緒,我將今日皇帝只見了我的事,給江芙玥說了一遍。

沒承想竟把她從惆悵里暫時解脫了出來,笑得可不像是個要看江越澄娶妻的人,「你這樣聰明的人,竟然看不出皇帝的意圖!果然當局者迷!」

老皇帝的意圖?我覺得老皇帝的意圖就是從我這里敲詐桂花糖的做法!

「老皇帝可是給我搞成京城第一箭靶子了!」

「那你可真是誤會我皇叔的一番好意了。他這是給你鋪路,給你日后穩坐皇后寶座鋪路呢。你本來便是丞相的女兒,又是皇帝親賜的太子妃,現下你榮寵在身,往后江越淵若是登基了,那些個朝臣再或者宮妃,饒是江越淵想對你做什麼,也得顧慮著老皇帝這層。」

話雖如此,卻叫我生出點旁的心思。若將來江越淵做了皇帝,沈家又當如何?將來我為皇后,把持后宮,我爹若是做宰相是前朝百官之首,這后宮前朝倒像是姓沈了。如此一想,我不由一驚。江越淵想來是不會在身上滋事的,可是我爹這丞相做得夠久了。想來我爹應該自有打算,我剛剛嫁到東宮時,我爹便上奏請辭丞相一職,老皇帝嘴里說著我爹年事已高是該歇歇了,手里卻不放人。

送走了江芙玥,我倒真是累極了,近來真是憂思過度,眼下孩子又快生了,我日日打著十二分的精神,嫁入皇家果然是不是什麼好事。只是這個秦琴,我不得不看重起來,或許,我可以賣個人情給她。我躺在床上,定了心思,將絳絳喚了進來,「你差人寫張帖子,送到秦府去。請秦小姐明日到府上喝些茶。」

心事太多,我睡得不安,隱隱約約覺得有人坐在我的床頭,掙扎了一番還是睜開了眼,果然是江越淵。想來我叫人去遞帖子的事,他已然曉得了。

「思思醒了?」江越淵見我要起身,連忙制止,「思思歇著便好。」

話雖如此,我還是坐了起來,江越淵坐到床頭來,將我攬進懷里,「思思今日受累了,父皇倒是很喜歡思思。」

我的手摸著江越淵胸前的衣襟料子,南川產冰絲,涼絲絲的,夏日里摸在手上也舒服。「父皇老了,留我說些閑話罷了,不過我倒是知道了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

「比如說某人當年喝毒酒的事情。」

說到這里,我抬頭看江越淵,江越淵面上輕笑,耳垂卻泛紅。我嘲笑了江越淵幾句,江越淵也不惱,只是伸手摸我的肚子。

「思思今日給秦府遞了帖子?」

我閉上眼睛,江越淵啊江越淵,你可算是問出口了。問出口才是好的,我倒怕他不問。我已經明著告訴江越淵,我從皇帝那里知曉了以往之事,算是告訴他我知道他暗戀我好多年,現在終于如愿了,也算是回應了他這份愛。想必他也不會再猜忌我與江越澄的關系了吧,不然還真是太小氣了。

「對啊,京城里公子哥多了,我想問問琴妹妹有沒有心儀的。天天在府里睡覺太無聊了,好不容易有個趣事。」

江越淵沒有再問,也沒回書房,歇在我這里,我有些不開心,床被分走了一半,如果睡覺不能充分舒展肢體,那有什麼意義?

第二日秦琴還沒來,江芙玥倒是先來了。一張嘴便是酸酸的,「你在家里坐得挺安生啊,你知不知道今天早朝,太子跟江越澄可是為了你,把朝臣都得罪了一遍。」

「怎麼個得罪法兒?」江越淵必然是護著我的,沒承想江越澄經歷了昨天的刺激,還會替我說話,這可不符合他的性子。

「哎呀,你別吃了,我現在看你可是不順眼。」芙玥伸手奪下我剛放到嘴邊的元葉糕,塞進自己嘴里,嚼了兩下還挺滿意,「你昨日進宮風頭太盛,可有幾位大人參你,白大人上奏剛說了幾句,就被江越澄懟回去了,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人家白大人『你要是懷孕了你也坐步攆進宮』,白大人臉都綠了。太子護著你就算了,有他什麼事!還是皇上解的圍。」

「夠酸啊。」我將那一碟子的元葉糕推到江芙玥面前,吩咐絳絳去取些朱果來,再端些元葉糕,「你酸我做什麼,我今日請了秦琴過來的,待會兒你正好一起說些話。」

元葉糕做得好吃,夏日里放了荷葉和豆沙,薄荷綠的點心小巧玲瓏,一口一個。我本來是要拿這點心給秦琴嘗嘗的,百般打聽得出來的消息,結果叫江芙玥給我吃了大半。這位秦琴小姐頗為中意綠色,各式各樣的綠色。

「我跟她犯不著說話,她想做王妃,別礙我的眼!」江芙玥見絳絳端著朱果放到桌子上,將手邊盛著元葉糕的盤子推開,指示絳絳把朱果放到面前。

「人家是想做王妃,只不過不像你想做瑾王妃。」我知道江芙玥慣愛吃朱果,來了朱果定然要放過元葉糕,給可憐的秦小姐留點綠吧。

江芙玥自小在宮里長大,耳濡目染,十分聰明,一下子便聽出其中玄機,「不是吧,她喜歡曄王?這麼想不開?」

曄王是老皇帝的第六個兒子,生母早逝,也沒得皇帝多少恩寵,但平日不僅與太子走得近,與江越澄關系也不錯,仰仗著太子和瑾王,倒是過得滋潤。唯一一處叫人詬病的,是這脾性,好色之徒,風流慣了,見了漂亮的姑娘便要調戲一下。曾經因為非禮大臣千金,被皇帝一怒之下禁足了小半年。

我與江芙玥說著話,慧姑姑便引著一位小姐便進來了,「娘娘,郡主,秦小姐到了。」

我起身去迎,瞧這個秦小姐行禮,端莊穩健。江芙玥卻滿臉不耐煩地坐著,吃自己的朱果,頭也未抬。秦琴素來喜愛綠色,我是知曉的,只是喜愛得如此明顯的,倒是頭一次見。碧色的衣裙配著紅珠花,本來艷俗極了,到她身上卻未有那般俗氣,頗有幾分清麗姿色。

聊了會兒天,我是發現了,秦琴就是個養在深閨只會女紅插花焚香的閨閣小姐,識字也讀書,可是真真就能看出來,是個被保護得好好的小姑娘,一點不曾沾染世俗,嬌滴滴溫溫柔柔的。現下我要引著這麼個小姑娘往曄王的火坑里跳了,實在有些良心不安。

「秦小姐可有心上人?」江芙玥顯然是朱果吃得差不多了,見我不往正地兒上說,決定親自來,頗為親昵地去拉了秦琴的手,一點沒有先前那副不愿意理人的樣子了,笑得端莊,「秦大人恪盡職守,我皇叔說要給你尋門好親事呢!」

老皇帝永遠是最好的擋箭牌……

本以為秦琴會羞紅了臉推辭著說「沒有,郡主凈取笑我。」沒承想她果斷地從袖子里掏出來兩本小冊子,分發給我和江芙玥,開始了講解,「曄王!江越映,皇帝六子,愛好云游四海,熱愛一切美麗的東西,風流倜儻一表人才,值得大家喜歡!」

先前我便猜出來秦琴是想著曄王的,

這一看,冊子的封面上畫著曄王的畫像,冊子里記載了曄王許多光輝事跡和名人名言。這精良的制作,這上好的白鹿紙,我用胳膊肘撞了江芙玥一下,對這本小冊子嘖嘖稱奇,「你看你,宣傳工作不如人家做得好吧!」

「還用你說?」江芙玥仍舊端著一副架子郡主的架子,卻已經不像秦琴進門時那般排斥,「秦小姐這本冊子精良,可否告訴本郡主是哪里印制的?」

秦琴給江芙玥細細講解了一番,最后還給她推薦了地方。秦琴對于做瑾王妃全無興致,最高興的還是江芙玥,「秦小姐放心,你與曄王的事,全權包在太子妃身上了!」

得了便宜還賣乖。自己的心事了了,將剩下的爛攤子往我身上一推,天下哪里有這樣的道理?

送走了秦琴,江芙玥仍舊賴著不肯走,打發絳絳再去給她拿些朱果,還非要我給她說說可有什麼計劃。

「這事兒可不好辦。秦琴倒是愿意得很。秦大人會愿意?皇后會愿意?哪個腦子正常的肯將自己的女兒往火坑里推?」瞧著芙玥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我有些想抽她的沖動,「你現下倒是歡快地吃我的朱果,給我找了這麼個麻煩。」

我自己也有些納悶,平白管了這麼一件閑事,其實說白了,若是江越澄真的娶了秦琴,與我也是沒有任何干系的。與芙玥的交易只是保護江越澄而已,又沒說我還得管著他娶老婆的事。我感覺自己稀里糊涂便上了賊船了。

「我知道你夠朋友,趕明兒我一定多帶點好東西來謝謝你。這事兒你倒是擔心錯地方了。你不該想著秦大人和皇后那邊,你倒是該想想曄王愿不愿意娶。」

江芙玥這話,倒是我是沒想到的。秦大人出了名的寵愛女兒,與秦夫人也只這麼一個孩子,自然希望女兒開心平安。秦大人愿意了,那皇后也沒什麼辦法。這些事只需要秦琴跟秦大人上點勁,再有旁人勸解一番便可。這個江越映可不像是個愿意為了一棵樹拋棄整個森林的人,若是別人家的女兒還好說些,秦琴嫁進王府以后,江越映還敢朝三暮四,必定是要被秦大人給整死的。

思量了半天,我的眼神瞥到了江芙玥身上,這天天在我這兒蹭吃蹭喝,若是別的事也就罷了,秦琴這件事說到底也是為了幫江芙玥,她總不能一點力氣不出吧。

被我盯得發毛,江芙玥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朱果,「你……你做什麼……」

算來算去,我是太子妃,我在外頭便代表了江越淵,退一萬步,我便是代表沈家,這種事我是斷斷不能出面的,只能叫江芙玥去說。

過了幾日,曄王便上奏請娶秦家女了,老皇帝當即問了秦大人的意愿,秦大人在朝堂上咬牙切齒地點了頭,還約了曄王下了早朝一同品茗。后來有人看到曄王頂著一只烏青眼從茶館出來了。

婚期約在后半年,我想著秦大人是有私心的,或許他還打算著讓秦琴看透了江越映好退婚。

中立不是長久之道,到底是要選擇陣營的,江越映是個不受寵的,現在能混個閑散王爺也是靠著江越淵和江越澄,說到底也不是自己的本事。將來太子登基,若是忌憚他曾經和江越澄交好,那他也別混了。可他若娶了秦琴便大不相同,秦大人就是為了秦琴,也會給江越映在朝中謀些有油水的好差事。娶了秦琴,說白了便算是太子黨了,將來江越淵登基,別的不說,繼續做個閑散王爺也是可以的。

秦大人這邊呢,秦琴一哭二鬧三上吊,秦夫人見自己女兒這般鬧騰,登時就心軟了,便成了秦夫人又哭又鬧。秦大人熬不住了,只能點頭。曄王再不濟也是個王爺。秦大人雖然瞧不起我爹,但是還是很待見沈璟之的,可是坊間又傳沈璟之是個斷袖……

過了好些日子,沈璟之的信才回過來,只寫了三個扭曲的大字「算你狠」。這坊間的傳言,確實是有點過了,本來只是想唬一下秦大人,誰知道秦大人與好友喝多了以后,居然為此痛哭流涕。我爹知道沈璟之,對于這類事也一概不上心的。沈璟之知道坊間這個傳言,還是因為他爹突然找他聊天喝酒,給他說這條路多麼難走,他才琢磨出些不對勁來。

此后一段時間一直過得平靜,除卻老皇帝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江越淵也極少出現外,我一切照舊,產期將至,我卻總覺得十分不安。

慧姑姑去了廚房,我遣了絳絳去產婆住的院子里請她們過來喝些茶,院子里只剩下了我和明華。自從姐姐的事情被我知道以后,明華總是躲著我。我在屋子里坐著喝茶,明華在院子里掃地。肚子太大了總歸是不方便,我本想去取妝臺上的耳勺,剛從椅子上站起來,便痛得我坐了回去,肚子突然就疼了起來,我伸手去扶桌子卻沒扶住,歪倒在地上。外面明華聽見聲響,扔了掃把就往里跑。

「娘娘,娘娘!」明華沖進來將我從地上扶起來,抓著我的手要往床上扶我。我痛得額頭直冒冷汗,根本站不起來。明華又朝外面吼了好幾聲,婢女們手忙腳亂地進來,將我抬到床上。

「你們都傻站著干什麼!娘娘要生了!快去叫劉媽和產婆來!」我頭一次見明華這般著急,還有些不習慣,伸手去拉明華想叫她別慌,她以為我是太疼了的緣故,便抓我的手道,「娘娘您要是太疼了就掐我,您別害怕,我在呢,我陪著您呢。」

我疼得天旋地轉,屋子里產婆都進來了,我卻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只聽見有人瘋狂地叫我使勁,隱隱約約聽見了明華的哭聲,唉,又哭什麼呢?

過了一陣又聽見騷亂,聽了半天才曉得是太子要闖進來,本來我便痛得直喊,一聽見江越淵的聲音,火氣便上來了,「我不要他進來!讓他出去!都怪他!我不生了!」

我這扯著嗓子一喊,外面倒是安靜了,隱隱約約聽見哭聲,我娘?好像是我娘?

產婆見我又要喊,急忙制止,「娘娘莫要喊了,白白浪費力氣呢,娘娘堅持堅持,就快了就快了!」

氣死我了,疼還不讓人說。我疼得幾乎要暈過去,折騰了半宿,聽見了嬰兒哭的聲音,以為要停了,肚子卻仍舊疼得要命。

「還有一個!」不知道是誰,又在哪里喊,不讓我喊,自己倒是喊得痛快!

「不生了不生了 !」我只覺得下體快要裂開了,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喊也喊不出來,鉚足了勁,也只是輕飄飄地說出來。

恍惚間什麼東西伸到了我的嘴邊,來不及思考我便一口咬住了,不過一會兒便滿口腥味。一直折騰到第二日天亮才消停。我躺在床上累極了,勉強睜開眼,看見江越淵坐在我的床邊拉著我的手,「孩子呢?」

「乳娘抱走了,思思辛苦了。」江越淵蹲到床邊,湊近我的臉,伸手摸我的頭發,「思思辛苦了。」

江越淵湊近了,我才發現他的眼里含著淚,想問問他,可是又不想理他,「明華呢?」我記得生產時,我好像死命咬住了明華的胳膊。

「明華下去了,大夫在給她包扎。」江越淵見我閉上了眼,便湊上來親我,「思思睡會兒吧,我就在這兒陪著思思,往后我們不要孩子了。」

我嫌江越淵絮絮叨叨的煩人,「噓」了一聲叫他閉嘴,漸漸睡了過去。

一連在床上躺了多日,我娘還在東宮住著陪了我好些天,后來我爹實在是想念我娘,連哄帶騙地把我娘請了回去。沈璟之雖然人只來看了我幾次,但是什麼名貴藥材什麼錦緞什麼珠玉隔三岔五的就送。宮里的賞賜,各部的賀禮,王爺公主們的心意,一波又一波地來,東宮的庫房都堆滿了。皇后幾番從宮里傳來旨意,叫我帶著龍鳳胎去宮里給她瞧瞧,都被江越淵以我身子還沒大好給回絕了。

江芙玥和秦琴守在我的床邊,一人抱了一個孩子逗弄著。原來江芙玥還嫌棄小孩子身上到處軟乎乎的,奶香味太重,叫她抱了一回她便愛不釋手了,還口嫌體直地說是替我分擔。

「娘娘,名字都起好了嗎?」秦琴抱著妹妹,一會兒親一口,來時帶了兩個拳頭大的金鎖,非要給哥哥妹妹都帶上,若不是我攔著,哥哥妹妹的脖子都要墜斷了。

「起好了,起好了。哥哥叫江與沈,妹妹叫江念沈。」江芙玥不知聽誰說,誰在孩子面前話說得多,誰就容易被孩子記住,這幾日搶答的速度越來越快,有時我與秦琴話還沒說完,她便截住話頭了,「是吧與兒,哦呦,與兒吐泡泡了。」

我靠在墊子上無奈地扶額,這到底是誰的孩子啊!

房門打開的聲音傳來,我的心里一顫,果不其然。

「思思!你看我給念兒和與兒帶了什麼!」江越淵一手一個撥浪鼓,一邊搖晃一邊往里走,看到江芙玥和秦琴,也沒有表現出一絲絲尷尬,「芙玥和琴兒,你們倆輕一點抱!」

撥浪鼓還沒到我手里,就叫江芙玥和秦琴一人伸個手拽走了。江越淵也不管,將她倆擠開,坐到床邊,拉我的手,「思思累嗎?怎麼樣了?」

累什麼啊,我天天床上躺著,江越淵是左右不讓我下床。我抬眼看江越淵,「我聽說皇后娘娘娘今日又傳口諭到東宮了?」

「思思好好休息才是。」江越淵伸手扶我,便要讓我躺下,被我伸手打了一下。

「太子,您日日讓娘娘躺著,容易把人給悶壞了。」秦琴懷里還抱著念兒,撥浪鼓轉得好看,小鼓槌甩得念兒的眼睛盯著看,「孩子老是悶在屋子里,也不大好吧?」

秦琴勸了老半天,我又跟江越淵慪氣,鬧得江越淵沒辦法了,只得差人回了皇后會去。江越淵走了以后,秦琴伸頭去看與兒,「郡主怎麼半天也不說話?」

生完孩子以后我便有些蠢笨,腦子轉不過來不說,人和事也不大注意,滿腦子都是我的兩個孩子。秦琴一說我才發現,江芙玥已經沉默了好一會兒了,「芙玥,你怎麼了?」

「本郡主能怎麼了?本郡主不過是在想,你和江越淵和和美美兒女雙全的,江越澄天天在家買醉。你進宮若是與他撞見了,豈不是太尷尬了?」江芙玥懷里抱著與兒,與兒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一味地伸手去抓她頭上的步搖,卻因為小胳膊太短也怎麼夠不到。

我朝芙玥伸出手去,接過與兒抱到自己懷里,親了親他的額頭,降低了聲音,「芙玥,你也知道,我總是要進宮去皇后那里一趟的。」

芙玥低著頭,手里還拿著那只撥浪鼓,不言不語。

秦琴并不懂我到底在說什麼,卻也是知道江越澄與我的事的,斟酌著勸她,「郡主,娘娘總歸是要進宮的,您也不能不叫皇上皇后看皇孫與皇孫女吧。瑾王殿下那般豁達的人,不會計較這些的。」

江芙玥是苦苦暗戀江越澄不錯,可是今日反應實在不大對。我又出聲喚了江芙玥一次,她才抬起頭,「思思,茲事體大,進宮要注意安全。」

我也不是現在在就要動手啊……搞得我與秦琴都是一臉霧水,江芙玥將撥浪鼓塞進我的懷里,起身告退了。這個丫頭,當真是為情所困,難道就真沒有能讓他們在一起的法子嗎?

過了幾日,等到進宮的時候,我左思右想,還是帶上了明華和慧姑姑,以往都是帶著絳絳,可是絳絳總嫌宮中的規矩太煩瑣,再者若次次都不帶明華,難免叫皇后疑心。如今我還沒站到優勢地位,切不可惹得她防備。

因著皇上病重,江越淵日日在御前親自伺候,昨夜說皇帝嘔了血,半夜便被洪公公帶著圣旨急匆匆地召走了,江越淵走后,我躺在床上,慧姑姑來吹燈,重重地嘆了口氣,「娘娘,老皇帝怕是不行了。」

等到了宮里,再去養心殿,我已經是輕車熟路。我進去時,殿內倒是人多,除卻江越淵,連皇后和江越澄都在。老皇帝躺在床上,聽說我將念兒和與兒都帶來了,一邊感嘆著「朕一身病氣,太子妃怎麼這樣不懂事,將孩子帶進來。」一邊又叫洪公公快快把他扶起來,讓他看看孩子。

念兒雖然還小,但是已經能看出來是個活潑的性子,被老皇帝一抱,竟然伸手去拽老皇帝的胡子,老皇帝也不惱,笑得極為開心,「這孩子倒是個膽子大的,像朕!哈哈哈!像朕!」

皇后端著已經空了的藥碗坐在床邊,懷里抱著與兒,我站在一旁,極力克制將與兒從皇后懷里搶過來的沖動。眼神一轉,便和江越澄對上了。

江越澄還是那副老樣子,精氣神好得很,絲毫看不出是如江芙玥所說日日在家酗酒的人,事情一步一步發展到現在,我與江越澄已無話可說。我沖他笑了一笑,還沒笑完就被人拉住了手。

氣氛一時尷尬,卻被老皇帝一句「太子如今也是有太子的人了」給攪起了驚濤駭浪。江越淵跪得快,我反應了一下,想起自己是太子妃,應該跟著一起跪的,也跟著跪下。

「父皇,兒臣惶恐!」

我悄悄抬頭,見老皇帝懷里抱著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換成了與兒。收回目光時又好死不死地與江越澄對視了一眼。江越澄倒是肆無忌憚,還露出點嘲諷的笑意來。

「起來吧,你們夫婦倆倒是動作劃一。」老皇帝將與兒遞到皇后懷里,可以看出心情十分愉悅,「朕說的話,太子可記住了?」

江越淵應了老皇帝才站起來,又伸手扶我,動作輕柔。我順著江越淵的攙扶起來,腦子里亂糟糟的一團。老皇帝是在授意江越淵,叫他登基以后,立與兒為太子?

「皇后,你看太子與太子妃,做夫妻便該是這般模樣。」老皇帝伸手拍了拍皇后的手,意味深長。「朕也累了,你們都退下吧,太子留著就行。太子妃就去皇后寢宮里坐會兒吧,叫她這個做皇奶奶的,也好好看看孩子,等太子回去時再一起走。」

我怕她這個做皇奶奶的,看著看著就想吃小孩了。

細細想來,我還真的沒有與皇后獨處過,本就是用了午膳才進宮的,往殿里一坐,一會兒便到了該吃晚膳的時候,與兒和念兒鬧騰了一天,早早地便困了,皇后差使兩個乳娘喂了與兒與念兒抱去寢殿睡覺,我不放心便叫慧姑姑去守著。

「思思果真是為人母了,想我當年剛生下淵兒時,這是這般,寸步不離,離了也得遣個人看著點。」皇后娘娘示意宮女,將一碟蜜浮酥端到我面前,眼神竟有幾分慈愛,看得我瘆得慌,「聽淵兒說你愛吃,本宮讓宸貴妃幫著做的,你嘗嘗。」

宸貴妃的蜜浮酥,我已經多年沒有嘗過了,想來宮里人都曉得我在皇后宮里,若是我出了什麼事,她不然脫不了關系。皇后這般精明的人,想必是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

然而,我一塊蜜浮酥還沒送進嘴里,就被嚇掉了。

外面一陣嘈亂,有宮女哭哭啼啼地闖了進來,「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不好了!瑾王造反了!」

皇后與我俱是一愣,宮里的人亂作一團。

「你起來,慢慢說!」不待皇后反應,皇后身邊的大宮女就上前將那個宮女揪了起來,「若敢瞎說,撕爛你的嘴!」

「奴婢,奴婢不敢妄言!瑾王差人將皇宮圍了,養心殿和咱們鳳翔宮都被圍住了!」宮女哭的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聽了半天才聽明白。

鳳翔宮內人心惶惶,宮女哭成一片,皇后坐在主座上將茶盞一摔,母儀天下的威嚴瞬間便出來了,「都給本宮消停點!哭哭啼啼有什麼用!人家將咱們鳳翔宮圍了,你們跑也跑不出去!」

江越澄圍了鳳翔宮,倒也不進來,一大圈子士兵就那麼圍著。不知道養心殿那邊情況如何了。江越澄造反,他想做皇帝,江越淵就必須得死,江越淵一死,為了永絕后患,我的孩子怕是也保不住。沈璟之與江越淵關系素來匪淺,不知此次造反他是否知情。江越澄反得有些奇怪,他的兵是從哪里來的?

「是楊旭煽動的羽林衛吧。」皇后娘娘吹著茶盞里的茶葉,絲毫沒有危難當前的模樣,寧靜得仿佛早有所料,「思思和瑾王有交情,想來是不會出事的。」

我與江越澄有交情,我心底里自然曉得,饒是江越淵死了,我也不會出事。可是皇后為何如此風雨不動,皇后又是與誰有交情。在這種時候,我卻有種機會來了的感覺,或許姐姐的仇可以提前報了。

「娘娘這話說出來時,可考慮過太子的感受?」這明里暗里的話,膈應誰呢,「那娘娘在這兒穩坐如山,難不成和楊旭有交情?」

等等,楊旭,楊旭,這個名字好生熟悉,楊旭是韓老將軍麾下第一副將,后來韓老將軍解甲歸田,楊旭就做了宮里羽林衛的副統領。楊旭本人頗為尊重韓老將軍,韓老將軍告老還鄉以后,楊旭稱病歇了許久。

一系列的事情串到一起,老皇帝百般厭棄韓老將軍,一個勞苦功高的老將軍臨了,卸下一身的權力去回了個窮地方種地了,在京城連個容身之地都沒有。可是如此一說,走狗烹良弓藏是皇家歷來的手段,既然老皇帝如此厭棄韓老將軍,尋個名頭將人殺了也不是不可,為何要留著他一條命。

我的思路還卡著,殿門就被人推開了,倒是將我嚇了一跳。神還沒定,人就到我跟前了,背著箭筒的兵臉蒙得嚴嚴實實,「請太子妃隨行。」我沉默著,剛站起身就被明華拉住了。我忽然想起明華的胳膊上還帶著傷,今日也未來得及換藥,那日我下嘴太狠了。

皇后只在一旁看著我,旁的宮女也不敢出聲,明華攥著我的一截袖子不撒手,開口險些咬著自己的舌頭,通過明華拉著我的那只手,我能明顯感覺到她整個人都在顫抖,「別,別去,娘娘,危險。」

那士兵總歸還是有些禮貌的,看向明華,「還請明華姑娘放手。」

明華一愣,顫抖著松開了手,在空中懸了半天才收回去,嘴唇都白了。我沖明華點了點,叫她安心。明華卻一副呆愣的模樣,許是嚇到了,我嘆了口氣,跟著這人走了出去。不知與兒與念兒怎麼樣了,還好慧姑姑在,倒能叫我安心些。鳳翔宮被圍,江越淵與老皇帝那邊也沒有消息,江越澄倒也不像是個弒父殺兄之人,我記得他一向對皇帝寶座沒什麼興致。

到了院子里,江越澄正站在墻邊,那半只鴛鴦佩掛在腰間晃悠著,顯然江越澄剛剛把玩過。見我出來了,他面上有些高興,「你出來了。」

「瑾王這話說的,請我我不出來,難道還等您派人拿刀架我脖子上等我出來?」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江越澄,別過臉去不看他,卻又擔心養心殿的情況,「你把皇上和太子怎麼了!」

「你就這麼擔心江越淵?」江越澄的脾氣不好,臉變得快我是知道的,可他掐著我的下巴將我抵到墻上,我倒是始料未及,看得出來江越澄很生氣,額角的青筋都顯出來了,「我哪里不如他了?」

江越澄的醋意濃烈,我的后背頂在宮墻上磨得難受,我伸手拽江越澄的胳膊不得,惱極了迅速給了江越澄一巴掌,這一巴掌扇得清脆,那個請我出來的士兵便要上前。

「退下!」江越澄松了掐著我下巴的手,轉頭看了一眼。趁他回頭,我迅速將頭上的一根發簪拔了下來,江越澄我是打不過,對我自己下手還不行嗎?果然江越澄見我抵著自己的喉嚨,瞬間慌了,「你做什麼!」

江越澄了解我的性子,他若是上前一步,我定是要將這根簪子插進喉嚨的。

「你想想你的孩子!把簪子放下!江越淵他哪里有資格讓你為他如此!」

我靠在墻上,簪子握得緊,簪子頭磨得極尖,只是抵在喉嚨處,還未扎進去就疼得我想哭,「你有什麼臉提我的孩子!」

江越澄造反成功,江越淵和我的孩子都必死無疑。我是太子妃,他卻要殺太子,「從你決定造反的那一刻開始,咱們之間就已經橫上血海深仇了!」

江越澄不上前,也不說話,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氣,脖子實在是疼,只低了低頭,江越澄就一把奪過了我手里的簪子。

我哆嗦了一下覺得自己要完蛋,江越澄卻握著那簪子走了。

身體失力,我靠著墻緩緩滑了下來坐到地上,喘了幾口粗氣,眼淚就下來了。我與江越澄數十年的情分,今朝幾句話便全毀了。兒時一起縱馬射雁的時光,終究是完完全全地過去了。

我還頹廢著,卻有人來扶我。方才請我出去的小士兵居然沒走,我拭干眼淚,「你倒是沒跟著你的主子走。」

見我站定,這個士兵松開了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聲音壓得太低,以至于他人都走了,我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

「辛苦太子妃再忍耐一下,回去我一定給娘娘的弓配上好箭。。」

蘇闊!是蘇闊!方才明華在殿里那般模樣,明顯是認出蘇闊來了。一時間我腦子里的疑問多得幾乎要將我的腦子擠炸。蘇闊在這里做什麼?什麼叫讓我再忍耐一下?江越淵早就知道江越澄要謀反了!無數個畫面涌進我的腦海,江芙玥說江越澄作死,江越淵不愿讓我進宮,他們都知道!卻只叫我蒙在鼓里!江芙玥怕我告訴江越淵,以至于江越澄計劃夭折早赴黃泉,江越淵怕我透漏給江芙玥,叫江越澄躲過一劫。一個是我的丈夫,一個是我的朋友,卻都這般瞞著我。

我渾渾噩噩地回到殿內時,殿內已經亂作一團。明華用一片碎瓷抵在皇后的脖頸處,幾個宮女哭作一團不敢上前,皇后的大宮女罵得難聽。所有的聲音亂糟糟地繞進我的腦中,煩躁至極,我莫名有股想要嘔吐的沖動。

怒氣全都在這一瞬間爆發出來,所有的忍耐都湮滅,姐姐的哭聲猶在耳側,「都給我安靜點!」

見我進來了,皇后的大宮女急忙過來拉我,「太子妃,您看您教出來的好奴婢!還不快叫她放了皇后娘娘!」

「我教出來的好奴婢?」我只覺得惡心,不知從哪里生出的力氣,將大宮女一把推倒在地,在她的心口處猛踢了一腳,疼得她在地上滾了一圈站不起身來,「當初你們毒害我姐姐時,怎麼不說她是我教出來的?」

一直穩坐在位子上的皇后娘娘開了口,任由明華抵著她的脖子也不掙扎,沖著我笑,「你知道了?你知道了也好。」

走近了我才看清,明華手里的瓷片已經插進了皇后的脖子里,只要稍稍一用力,她的喉管就會被割開。我無暇顧忌其他,俯身打量皇后的臉,「您不告訴我為什麼?到了這一步,您不后悔嗎?」

「有什麼好后悔的,左右你姐姐也不是個好東西。」皇后把眼一閉,面頰上劃過幾滴淚,「都是她害了韓郎!她死不足惜!」

這要從很早很早說起了,早到我姐姐還是閨閣小姐時。爹娘帶姐姐進宮參加宴會,姐姐被幾位官宦小姐勸了酒,喝得有些多了去御花園醒酒。姐姐倒霉,撞見了皇后與韓老將軍私會。

「我一時心軟將她放走,不是叫她去江時宴那里告狀的!」皇后睜開眼,對上我的目光,笑得有幾分凄慘。

江時宴正是老皇帝的名字,而我的姐姐,用這個秘密去老皇帝那里換了一個獎勵,成為太子妃,嫁給江越淵。

「你可知道太子妃的位置本來就該是你的!那天江時宴的詔書都寫好了,因為你姐姐多嘴,一切都不一樣了!你心心念念的姐姐,不過也是個賤人!」

我突然知道了姐姐什麼時候跟皇帝下過棋。

皇后與韓老將軍青梅竹馬,老皇帝本就是橫刀奪愛。姐姐揭發他們私會,所以老皇帝才會將韓老將軍趕出京城,除了一條命,什麼也沒給他留。

「你自己不知檢點,關我姐姐什麼事!」我的嘴唇有些顫抖,伸手便要去按下明華手里的碎瓷。

「等等!」一直未出聲的明華伸出一條胳膊橫在我面前,聲音顫抖得幾乎擰不成一句話,「娘娘你能不能幫我把袖子卷起來。」

我不明所以地摸上明華的袖子,褐色的衣服上顯不出來別的顏色,可是我卻摸了一手黏稠,袖子卷起來以后,被我咬傷的地方血流不止。

然后那流出來的血,被明華盡數送進了皇后的嘴里。明華將手松開,身體跟著瓷片一同掉到地上。

明華笑了笑,大口大口地吞咽著嘴里的血,一如我姐姐當年中毒身亡之時,我跪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看著她艱難地開口,眼淚一滴一滴落下,明華的瞳孔漸漸渙散,「娘娘,您說待會兒我在下面見了先太子妃,她是不是還會教我念詩?」

明明昨日那個大夫才來送了解藥,明明我一直安排慧姑姑在她的床底下盯著她吃藥。我起身揪住皇后的衣領,近乎癲狂,「你身上有解藥是不是!你身上有解藥是不是?你給我拿出來!你給我拿出來!」

皇后被我拽得從椅子上滑下來,拖著我一同摔倒在地。大宮女爬到我身邊,將我從皇后身上推開,我又再次摁住皇后,「拿出來!我叫你拿出來!」

大宮女推搡我不成,在一旁瘋狂叩頭,涕泗橫流,「太子妃您放開娘娘吧!娘娘真沒有解藥!求求您了,您看在娘娘是太子生母的份上,饒了娘娘吧!明華中的是裂心,她的血是無解之毒!娘娘已經不行了,您就放開娘娘吧!」

皇后的血沾了我滿手,我怔在原地看著自己滿手的血,有些眩暈。皇后念著「韓郎」,明華念著「先太子妃」,兩人的聲音在我的耳中無限放大,像是魔咒一般箍在我的心頭。我只覺得眼前一黑,似乎聽到了姐姐的聲音,姐姐說「思思,我們去放風箏。」

……

距離宮變那日,已經過去了一個月,我卻仍舊會夢見當時自己躺在明華和皇后中間,滿身是血的樣子。

我從帳中坐起來,絳絳站在帳外小心翼翼,「皇后娘娘,芙玥郡主來給您辭行。」

我揉了揉太陽穴,從驚恐中醒過神來,「讓她進來吧。」

江越淵登基,我做了皇后,我到底記得答應芙玥的事情,費盡心力將江越澄保了下來,連讓他假死的招數都使了出來。江越淵未必不曉得此事,他給江芙玥劃了封地,遠離京城,大概便是叫江芙玥帶著江越澄走吧。

我打開江芙玥遞到帳中的盒子,是一對完整的鴛鴦玉佩。江芙玥走后,絳絳見我坐了起來,忙給我披衣服,「娘娘,現下秋天快來了,風大雨多,您仔細著涼。」

我將盒子合上,坐在床邊有些茫然,隱隱約約聽見外面似乎下雨了。

天怎麼說冷就冷了呢?

番外:沈慮遠篇

我叫沈慮遠,是思思的姐姐,是丞相府嫡女,在剛剛那一刻成了先太子妃。

我從疼痛中解脫出來,明華的哭聲也漸漸遠去,被兩個鬼差引著,進了閻羅殿。長舌頭那位鬼差大人叫我不要害怕,閻王爺要問問我的生平,才能決定我到底該去哪兒。我點點頭,對著端坐高位的閻王爺行了禮,等著他發問。

或許是我過于平靜,閻王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表現出興致來,「你這鬼魂倒是不哭不鬧,死了還顧及禮數。」

閻王這話倒是叫我想起我那平日里吊兒郎當的堂哥沈璟之來,他便總是說我拘著規矩不夠活潑。我飄在大殿的中央,壓下好奇心,「回大人的話,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但知守禮數卻是不論做人做鬼都可以自己堅守的。」

「哦?那可要細細翻一遍你的生平了。」閻王爺將手中的冊子翻了一番,抬起頭來,問了個叫我出乎意料的問題。

「你這一生中可有什麼后悔的事?」

后悔的事?我的腦海里突然顯現出我妹妹的笑臉來,我點了點,「回大人,有的。」

我這一生過得還算是順遂,父母疼愛,姊妹親厚,下人尊重,穿喜歡的衣服,吃喜歡的東西,還嫁了喜歡的人。可是叫我后悔的事不是沒有的,年少時做的骯臟之事成了我一生的恥辱,后悔到一想起來就宛如中了裂心之毒肝腸寸斷。

從我出生起,所有的人都告訴我我是丞相府的嫡長女,天之嬌女,一言一行都要符合這個身份。我學琴棋書畫,我念詩詞百家,我被這個身份束縛著,卻也享受這個身份帶來的榮光。我按照所有人的期望一年一年長大,知書達禮,溫文爾雅。

在旁人恭維的話里,漸漸出現了另一個人,當朝太子江越淵。他們說,我與江越淵合該是一對兒璧人。晚上睡覺時,阿娘總是坐在床畔,替我將被角掖好后笑著打趣我,「我們遠遠這般的妙人,還真是只有太子殿下才配得上。」慧姑姑在一旁笑著點頭,將燭火吹滅。

我躺在床上,閉眼之前在心里默念,江,越,淵。

我在宮宴上見過他,俊俏的少年嘴角噙著溫潤的笑意,白衣勝雪,穩坐在皇后娘娘身側,好似一尊玉俑。

后來每一次的宮宴,我都會偷偷看他,看他含笑推掉朝臣遞來的酒杯時的唇角,看他安靜地聆聽圣上教誨時摩挲衣料的指尖,看他說話時滾動的喉結。

有的人看著看著,就看到了心里。

雷雨交加的夜晚,院子里的樹都被劈倒了一棵。思思跑到我的床上,輕車熟路地鉆進了我的被窩,抱著我的胳膊,嘟著嘴讓我給她講故事。思思是我唯一的妹妹,說起來我最驕傲的身份不是丞相府的嫡長女,而是思思的姐姐。我將思思的腳抱進懷里,給她講仙女愛上凡人的故事,思思歪著小腦袋問我,「姐姐有喜歡的人嗎?」我點點頭,「思思就是姐姐喜歡的人呀。」 思思頭一次對我說的話提出了異議,搖了搖頭,「我說的是阿爹對阿娘那種喜歡!」

阿爹對阿娘的喜歡?外面的閃電突然落到院子里,照得我的屋子亮堂堂的,我摸了摸思思的腦袋,太子的名字就自己從嘴里跑了出來。

我想著,我是能配得上江越淵的吧。

所以那日我跌跌撞撞從御花園跑出來撞到皇帝時,他對我說,「丞相教養出來的都是好女兒,朕覺得你也該是個好太子妃的。」 我心底的秘密好像突然被挖掘出來,讓人羞愧卻隱隱有些興奮。皇帝同我下棋,將我的黑子殺得慘敗,我盯著手里的白子,皇帝的聲音繞進心里來。

「人生如同下棋,每一步都要謹慎,有時候稍有差錯,就會和想了一輩子的東西失之交臂。」

我一直覺得我不過是幫助皇后迷途知返罷了,韓老將軍在我大婚前兩日被皇帝趕出了京城,皇后禁足鳳翔宮。阿娘坐在床邊感嘆圣心難測,我摸著自己的嫁衣默默不語。

我一遍一遍地夢到太子殿下那日坐在我對面時,沖我微微一笑的場景,直到大婚的前一夜,這個夢還是那樣絢麗。

大婚當日,我坐在喜床上等著這個我日思夜想的人,等他走進來,等他掀開我的蓋頭,等著與他共寢到天明,等著往后的日日相伴。可我等來的是喝得爛醉的江越淵一把拽下我的蓋頭,看著我的臉癡癡地喊了一聲「思思」。

從那一刻我才明白過來,原來一切不過都只是我一廂情愿,原來我毀了我最愛的人的幸福。我逼著江越淵日日面對我這樣一張與思思幾乎十成相似的臉,忍受著我到底不是思思的痛苦。

原來當朝太子江越淵捧在心尖的姑娘,竟是我的妹妹沈慎思。

那思思呢?我一遍一遍在心底安慰自己,起碼,起碼思思是不喜歡太子的,起碼我還不算罪大惡極。可是皇后呢?她與韓老將軍此生再無可見之日。時至今日我才明白,我不過幾句話,就毀了皇后娘娘一輩子的牽掛。

我到底還是成了罪大惡極之人。

「你可知告密者是要割舌的?」閻王爺在我的生平冊上寫下幾句話,抬頭看我,「念在你還算是個有良知的,便罰你化作一場秋雨,洗凈凡俗之心后,拋卻一切再入輪回吧。」

我磕頭領命,或許,我還能在太子殿下的肩頭落一落呢?

番外:江芙玥篇

我叫江芙玥,我原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刁蠻郡主,現下因為新皇剛登基就借著賜我封地之名,將我貶斥至定州不毛之地而淪為笑柄。

登上去定州的馬車前,我爹拉著我的手老淚縱橫,將江越淵里里外外罵了個透徹,眼看著連思思都要罵上了,我連忙制止,「好了好了,爹爹,皇后娘娘若是不攔著,女兒早沒了。」

上了馬車,我瞧著閉目養神的江越澄,嘆了口氣。幾日未同我說過話的江越澄,開口便是他的鴛鴦佩去哪里了。我摸了摸腰間原本掛著那半只鴛鴦佩,現在卻空蕩蕩的地方,換了我閉口不言。

那半只鴛鴦佩我在腰間掛了少說也有十幾日,江越澄卻從未注意過,就好像我喜歡了江越澄十幾年,他從未知曉過一般。

我娘去得早,我爹沒有續弦,府上的丫鬟婆子也不敢管我,我從小就是個沒規矩沒禮貌的丫頭。皇上是我爹的親哥哥,待我極為溫和,憐惜我自小沒有母親教養,便允了我隨意進宮玩耍。我整日混跡在皇子中間,渾然不覺有什麼不妥。可是大公主江越彤討厭我討厭得很,她說我雖然頂著郡主的名頭,可到底是個沒教養的野丫頭。我將這話告訴江越澄時,他不以為意,反倒說我怎麼什麼話都能聽進去,卻偏偏聽不進夫子的話。江越澄是個面冷心熱的,這我知道,可是我卻怎麼也沒想到他第二日便將大公主絆倒了,聽說大公主的門牙都磕掉了兩個。

因著這件事,江越澄被宸貴妃罰跪,還不許吃飯。我帶了朱果偷偷去看江越澄,江越澄一邊吃,一邊夸我仗義,他跟我說,以后不管誰欺負我,他都會幫我出頭。我美滋滋地想著,那我就是除了宸貴妃外,江越澄心里最重要的女人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年江越澄學武時,我沒有聽我爹「男人到底是喜歡人家沈大姑娘那樣的女人」的忽悠,而是拼了老命跟著去,是不是那樣的時光就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到了定州后,江越澄日日在城樓上喝酒,我便日日遣人守著他。若是他哪天想不開在城樓上一個翻身,我與思思那一番周折算是白費了。

重陽那日,我正想著遣人將江越澄從城樓上喊下來,回府里賞菊,我派去守著江越澄的仆從就慌里慌張地來報了,江越澄已經從城樓上下來了,對,翻下來的。

江越澄那個死小子,除了摔傷了條胳膊,別的啥事沒有,倒是把城樓底下擺攤子賣陽春面的劉大爺嚇得半死,人家本來就殘破不堪的小棚子被他砸得稀碎。我將作為賠禮的定州繁華地段的一家店面的地契遞到劉大爺的手里時,劉大爺一邊往懷里塞地契,一邊叮囑我,「郡主,您可別再讓那位公子干這種想不開的事了,年紀輕輕的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啊!」我琢磨來琢磨去,決定還是保持沉默。

這世上的坎兒啊,無非分兩種,一種是這坎已經成山了,橫在你面前你過不去,一種是你自己不想過。

我瞧著郎中給江越澄的胳膊上藥,明明胳膊腫得像豬肘子一樣,江越澄卻毫無反應。我得出了結論,這道坎兒,是江越澄自己不想過去。打小跟著我的婢女木城問我,「郡主,您不勸勸王爺嗎?」我捂住她的嘴,「慎言!」

有些坎兒啊,不是別人勸勸就管用的。說不定什麼時候,自己就想通了。

當年我為了救宸貴妃與皇后為伍,狠心將沈慮遠推進了水里。我本著邀功的心態將這件事告訴江越澄,卻換來了他滿臉的厭惡,那是江越澄第一次拂掉我拽著他袖口的手,他說,「芙玥,你不該推思思的姐姐。」

看吧,不是因為我推人落水,也不是我為虎作倀,僅僅是因為那個人是沈慎思的姐姐。自那以后,江越澄喜歡沈慎思便是我跨不過去的坎。

我知道江越澄是我的堂哥,若是我膽敢愛上他,那我就是整個皇家的恥辱。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喜歡著江越澄,我借著兄妹之名給他我所有的愛。我甚至狹隘到想過無數種羞辱坑害沈慎思的辦法,可在她得知我的茍且后,仍舊堅定地告訴我「這都是愛」的那一瞬間,我終于對她心服口服。我日日去太子府蹭沈慎思的朱果吃,梗在我心頭的刺也一點一點消融。

定州偏遠,氣候炎熱,也只有晚上時才會有陣涼爽的風。我抱著酒壇子上了城墻,占了江越澄一直以來飲酒的地方。不知過了多久,壇子里的酒被我喝得干凈。我從城樓上往下望,一個沒站穩便要栽下去,幸而被人從背后拽住了衣裳。我轉過頭,江越澄架著一條胳膊,落了滿臉的月色,剛剛因為驚嚇醒過來的酒意又涌了上來。

江越澄架著我從城墻上往下走,我拽著他的袖子不撒手,「我相信你說的你上次從這兒下去是因為喝多了沒站穩了。」

江越澄不說話。

定州氣候炎熱,連晚風都是暖的,熏得人幾乎要落下淚來,我扯住江越澄,站定不走了。江越澄終于開口,「你什麼毛病?」

還是那麼欠扁,我笑了笑,眼淚卻下來了,「江越澄,我喜歡你,不是兄妹的那種喜歡。」我甩開了江越澄的胳膊,蹲到地上,放聲大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聽見江越澄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知道。」

定州天氣炎熱,連晚風都是暖的,吹得久了,心也是暖的。

番外——皇后篇

我叫秦莞爾,我爹說因著他和我娘總是想不到一處去,所以我的名字定下來的特別晚,還是我爹的同僚韓大人說我從小就喜歡笑,不如叫莞爾吧。這個名字我爹娘都很滿意,于是我三歲才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爹和韓叔叔的友情從此正式開始,連帶著我和韓韞也因此相識。

韓叔叔剛剛從地方調到京城,還沒有在京城找到心儀的院子,一家人住在客棧里,頗不方便。在我爹的忽悠下,韓叔叔盤下了我們家隔壁的院子,與我們一家做了鄰居。

我娘與韓叔母常常帶著我與韓韞互相串門,我年紀尚小,不過是個三歲的奶娃娃,我娘和韓叔母交流繡品的新花樣的時候,韓韞就抱著我在一旁玩。韓韞也只長我五歲,他帶我放風箏,帶我吃點心,同我講故事。

后來我長大些了,父親就給我請了教書先生,我識了字,在書上看到「青梅竹馬」這個詞就記住了,第二日我拉著比我早上了好幾年學的韓韞蹲到墻角偷偷問,「韞哥哥,什麼叫青梅竹馬啊?」

這話被我娘聽了去,與韓叔母笑作一團,我娘將我和韓韞拉到身邊,「你和你韞哥哥就是青梅竹馬啊。你是你韞哥哥的青梅,韞哥哥是你的竹馬。」韓叔母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聽了我娘的話,直接認了我這個兒媳婦。

我娘和韓叔母都很滿意,我悄悄抬頭看韓韞,韓韞也沖著我笑。那個時候,我就從心里覺得,我將來是要嫁給韓韞,同韓叔母一樣被人稱呼韓夫人的。

我爹和韓叔叔交好,兩人頗能聊得來,就連被重用也是一同的。我爹和韓叔叔都升了官,被皇上重用,連帶著我與韓韞也沾光。韓韞做了太子江時宴的陪讀,我則是陪著文悅公主,我們四個人總是待在一起玩兒,連皇上都說我們像是親生的兄弟姐妹。我倆每天一起坐轎子進宮,一起坐轎子回家。

連文悅公主都說將來我一定會嫁給韓韞的,她拉著我去找太子,跟太子說,「哥哥以后你一定要給莞爾和韓韞賜婚啊!」太子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我才明白為什麼一向總喜歡多說幾句話的太子殿下,沒有出聲應下這件事。

后來三年陪讀的時間到了,韓韞被徐將軍看重,帶進了軍中。韓姨母每每來我家串門,總要跟我阿娘說這句話,「韓韞那個死小子,一點不懂事!跟著姓徐的就走了!在軍營里也不知道想不想我!」 說完以后還不忘記問問我,「小莞爾想不想你韞哥哥啊?」

我若是害羞地點點頭,我娘和韓叔母就會開心地一起打趣我,我若是不說話,她們……她們還是會一起打趣我……

韓叔叔倒是想得很明白,他跟我爹說,孩子喜歡什麼就放手讓他們去吧。于是我爹回到家中,把他藏了幾近半個月的文悅公主的信給了我。

文悅公主說她在宮里特別無聊,想要我進宮住一段時間陪她,我給她寫了回信,十分爽快地答應了她的請求。自從韓韞走后,我在家里過得也無趣味,阿娘總將我拘在房里叫我繡花。連中秋節都要我早早睡下。

往年中秋節時,韓韞都會牽著我的手帶我去看花燈,給我買糖人和兔子燈,分五仁餡兒的月餅給我吃。我們沿著小河走,將手里的祈愿燈放進河里,一起許愿。去年在河邊,韓韞將我攬進懷里吻了我,他說等到我及笄他就娶我。

中秋過后我進了宮,與文悅公主住在一起,我總覺得不合規矩,想要搬到偏殿去,可是皇后娘娘卻說,文悅難得有這樣合得來的伙伴就住在一起吧,文悅也說難道我回家住了幾天就生分了。皇后娘娘和文悅都不知道,我不愿意住在鳳翔宮里,還另有原因。

彼時太子江時宴已經住進了東宮,可是他日日進宮給皇后娘娘請安,總是要碰見。我怕極了這位太子爺。

那日文悅與我在御花園里玩捉迷藏,我眼上蒙著帕子,循著腳步聲去捉她,文悅卻突然沒了聲音。文悅是素愛往假山后面藏的,我伸手摸索著循著假山轉了一圈,果然摸到了人。我沒來得及扯下帕子,就被人摁在了假山上。我伸手去推,被這人捉住了手腕,隔著帕子只覺得眼前的光線都沒了,這人唇瓣覆上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他是誰。他吻得動情,我死死咬住他想攪進來的舌頭。

我這輩子都記得,江時宴滿嘴的血,文悅嘴里好看的眉眼堆滿陰鷙,笑著掐著我的下巴,抵著我的額頭,一字一頓,「秦莞爾,你這輩子也別想嫁給韓韞。」

后來我時常夢見這一吻,惡心得我幾乎在夢中閉過氣去。

就在我馬上要及笄的那天,邊關戰亂爆發,徐將軍帶兵抵抗死于敵將刀下,韓韞是徐將軍最得意的弟子,他戴上了徐將軍的盔,繼續抵抗敵軍。敵軍來勢兇猛,朝中分為兩派,一派請求停戰,另一派以我爹和韓叔叔為首,請求一戰到底。

皇上到底聽了我爹和韓大人的意見,韓韞也沒有讓我爹和韓叔叔丟臉。

我原本以為,韓韞回來了,我就可以嫁給他了,不用再做這個被人吻得滿嘴是血的噩夢。可是迎韓韞入城的那一天,我被一道圣旨堵在了家里。

我成了太子妃。

我原以為這樣已經夠糟了,可是更糟的是,迎接韓韞的不只是夾道歡迎的老百姓,還有懷里抱著給韓韞和文悅賜婚的圣旨的江時宴。

文悅心悅沈謙,江時宴不是不知道,可他還是在皇帝面前,給韓韞討了這個所謂的賞賜。皇帝不過是想要表示他對韓韞的重視,與皇室聯姻是多麼榮耀的事情。可是他沒想到韓韞會抗旨不遵。

一時間韓韞突然從拯救了國家的英雄,變成了抗旨不遵的亂臣賊子。我進宮去找文悅商量對策,文悅被鎖在屋子里,隔著窗子的縫隙伸手抓住我的手,哭得撕心裂肺,「莞爾,江時宴說要是我不嫁給韓韞,就給沈謙安上個隨便什麼罪名,折磨死他!」

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皇帝早就病得無法管理朝政了,太子監國,這些圣旨全都是江時宴的意思。

馬車停在東宮門口許久,我一直縮在馬車里不肯下去。后來馬車的簾子被人掀開,江時宴坐了進來,可以看得出他的心情十分愉悅,他的唇角有一處小小的疤痕,那是我咬的。江時宴伸手來摸我的臉,我怔了一下,沒有躲開。

與江時宴大婚那日,我聽婢女說韓韞被放了出來,他與文悅公主的婚約作廢。我無暇估計江時宴的手段,和我以后的日子,我趕去韓家看韓韞,卻被攔在門外。

只隔著一扇門,韓韞的聲音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說,「太子妃請回吧。」

后來江時宴登基,我做了皇后,日子一天一天過著,我卻覺得我早就死在了江時宴吻我的那天。后來我懷了孩子,江時宴讓我取名字,我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孩子,想到了我這一生在遇到江時宴后遇到的所有的事,都是我無法逾越的深淵。

江時宴想著法子哄我,卻始終無果,為了討我歡喜,將文悅的婚事交給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愿意出了鳳翔宮走走,已經年滿二十二的文悅算是老姑娘了,卻仍舊沒有出嫁,我敲開她的門,和她哭作一團,我說,「文悅,我沒有嫁給喜歡的人,一定會讓你等到這一天的。」

圣旨剛擬好,還沒有頒下去。城里就傳開了消息,沈謙娶了孟嬌嬌,一向低調內斂的沈謙為了孟嬌嬌,鋪了十里紅妝。

沈謙和孟嬌嬌的第一個孩子出生的那天,消息傳到宮里,文悅用三尺白綾吊死了自己。我抱著文悅冰涼的身子,怒不可遏,哭鬧著一定要派人掐死這個剛出生的孩子。那是江時宴第一次拂了我的意,他說,「莞爾,你明知道這不怪這個孩子。」

我把臉埋在文悅的衣服里,哭得喘不過氣來。是啊,不怪這個孩子,我知道不該怪這個孩子。后來我總是對這個孩子抱有一絲愧疚,派人賜了孟嬌嬌好些補品,回來的人告訴我孩子叫沈慮遠,長得很像孟嬌嬌。

自文悅死后,我再也沒有出過鳳翔宮。我每天聽著關于韓韞的消息,他又去打仗了,他打贏了,他鎮守邊關了,他回京了。

我與韓韞已經是十幾年未見,再見時我的孩子都已經做了太子。在御花園那一遇,我喊住他,問他的夫人可安好。韓韞身邊的小廝哈哈一笑,「皇后娘娘您怕不是記錯了,韓將軍一生為了邊關安定,至今未娶呢。」我愣在原地,韓韞沖我點點頭,轉身要走,我伸手去拉他,卻被一聲悶響打斷。

小姑娘從假山后面走了出來,溫溫柔柔,像極了當年的我。

我問她是誰,她說,「我叫沈慮遠。」

原來是這個孩子,我嘆了口氣,放了她走。若是我知道日后會發生的事,我一定要將她溺死在御湖里。

后來江時宴知道了我在御花園見韓韞的事,怒不可遏,他揪著我的領子將我甩到地上,雙目赤紅,「秦莞爾,你心里到底有沒有過朕?」我摔得生疼,幾乎要流出淚來,「你用的什麼下作手段逼我至此,你不知道嗎?」

我被關在不見天日的鳳翔宮,心如死灰,江時宴怕我尋死,以我弟弟的性命做要挾,勉強保下了韓韞一條命。我在夜里醒來,想到沈慮遠,恨得幾乎要將牙咬碎。

后來沈慮遠如愿做了太子妃,我卻很不如意,明知有些過分,卻還是將文悅的死和韓韞的被貶全都算到了她頭上。她的死訊傳來的那天,我在鳳翔宮喝得爛醉,江時宴來看我,將我抱到床上時嘆氣,他說我不該毒死沈慮遠。

可是從文悅死的那天起,我就瘋了,瘋子又有什麼不該做的事呢?

又過了很久,久到明華往我嘴里喂毒血的時候,我只覺得解脫。

看著沈慎思的眉眼,我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你和文悅的性子真像。

韓郎,下輩子你再帶我看花燈吧。

□ 聞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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