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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旭東(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博士生)

2019年,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武黎嵩副教授整理點校的《柳詒徵家書》(以下簡稱《家書》)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分別出版了線裝和平裝兩種版本。《家書》除了影印柳詒徵晚年家書全文,還做了整理點校及必要的注釋,這是柳氏晚年家書首次面世,向世人展示了一代歷史學家柳詒徵在1949年至1953年間的生活情形,是十分珍貴的歷史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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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南京國民政府兵敗如山倒。在江蘇國學圖書館任事二十余年的柳詒徵在反對圖書運臺、力主就地轉移保護,并監督裝箱封存圖書后,辭去館長之職,留女兒柳定生繼續在該館任職。1949年4月,南京解放前夜,年逾古稀的柳詒徵攜妻赴滬,在上海受陳毅市長之邀請,任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委員兼圖書組主任,直至1956年2月去世。前后六年又十個月,是柳詒徵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上海長居,也是他整個人生的最后階段。這本《柳詒徵家書》(以下簡稱《家書》)便是柳詒徵定居上海后,向留居南京百子亭的女兒柳定生、女婿章德勇(字誠忘)的去信,起于1949年4月,止于1952年11月,共計44封。

柳詒徵(1880-1956),字翼謀、希非,晚號劬堂老人,江蘇丹徒人(今屬鎮江市)。柳詒徵是學衡派及民國時代東南學派的代表學者,中國近代著名文獻學家、教育家、目錄學家,中國現代歷史學研究的先驅,與陳寅恪、陳垣并稱“南柳北陳”。據張舜徽考證,“歷史”一詞就是由柳詒徵《歷代史略》而來,沿用至今。由于種種原因,柳詒徵學術長期并未得到足夠重視。改革開放以來,柳詒徵的學術思想和文化理念重新受到關注。1982年書目文獻出版社出版《中國當代社會科學家》,收錄柳定生《柳詒徵傳略》一篇。1986年,《柳翼謀先生紀念文集》作為《鎮江文史資料》第11輯專輯出版。1991年,柳曾符、柳定生編輯的《柳詒徵史學論文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隨著相關文獻資料逐漸豐富,現有研究主要集中于柳詒徵早年的學術貢獻,比如通過柳詒徵研究學衡派的思想路徑、研究其圖書館學理論,研究其部分史學論著,以及人際網絡等。1990年代以后,以孫永如著《柳詒徵評傳》(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3年初版,2015年再版)為標志,柳詒徵個人傳記的系統性整理與研究逐漸興起。2002年,囊括柳詒徵個人自傳及其同事、學生、后輩紀念文章的綜合文集《劬堂學記》,由柳氏后人柳曾符、柳佳編輯,著名學者錢鍾書署題、卞孝萱作序,上海書店出版,為學界多所關注。同時,一些論文也涉及于此。近年來,南京大學學衡研究院著意弘揚南高—東大學術傳統,在其主辦的《新學衡》雜志上,柳詒徵等學衡派學者的個體史研究愈加豐富,呈現出跨學科、跨文化、跨國家的多重學術新意。

雖然總體上關于柳詒徵的研究愈加全面、充分,但一手史料僅限于柳詒徵簡寫之《我的自傳》、《自傳與回憶》等,尤其是涉及柳詒徵晚年思想、生活和學術者更為寥寥。已知存世的柳詒徵個人文獻本就十分有限,留有《劬堂日記》未刊,其晚年資料尤其稀見,較為單一的史料來源也限制學者們對于晚年柳詒徵的了解和研究。可以說,在《家書》出版前,柳詒徵晚年的生活細節和思想情況是模糊不清的。《家書》將柳詒徵已不可多見的書信筆跡以彩色影印呈現,寫信人的諄諄教誨、音容笑貌猶在眼前,讀之令人五味雜陳,人生百態仿佛濃縮于此。

《家書》在不經意間留下了柳詒徵晚年提煉的學術思考,生動再現了他道術相濟、一以貫之的學術旨歸和人生追求。五四新文化運動一百周年前后,學界嘗試發現“五四新文化”更豐富的內涵,長期被視作站在新文化對立面的學衡派也有更多面向值得被發現。柳詒徵自幼受到系統扎實的儒家傳統教育,又接受西學東漸與新文化的洗禮,歷經晚清政權、北洋政權、國民政府和人民共和國的滄桑巨變,是后人觀察近代中國社會和思想“變”與“不變”的典型人物。《家書》從“私人文獻”角度,以1949年前后這個中國近現代的又一次新舊交替為歷史背景,使后人得以從個人生活與心境、工作情況與交往、學術思想與方法等三方面,近距離地觀察到柳詒徵讓人陌生又熟悉的選擇與堅守。

一、“我們對任何人,總以寬恕仁慈為主”

柳詒徵自幼家境貧寒,艱苦的環境磨練出了他堅韌的內心。他自晚清起長居南京,任教治學。抗戰期間,顛沛流離。他從不貪戀優渥的地位,堅辭“禮樂館”館長一職。1949年,他選擇與圖書一道留在大陸。《家書》勾勒了柳詒徵的晚年軌跡,展現了其晚年生活和心態的細節。

1949年柳詒徵抵達上海,首先面臨的是一家十二口人在動蕩中失去生活來源的問題。雖然文物保管委員會的工作暫時解決了柳家燃眉之急,然而家口漸多,柳詒徵依然三年兩遷。這或許與當下一些年輕科研人員的境遇類似,不同的是柳詒徵彼時已年過七旬。初遷上海,柳詒徵住“兆豐公園(愚園路)對過,中央研究院分所物理工廠內一〇七號”。雖然“俟汝母來即日起火”,他卻說自起火“門口買東西甚方便”。沒想到火去水來,“是夜颶風大作,雷雨傾盆。院中大樹,吹折數株,電線吹斷,電燈不明,各處淹水”。出行不便,他卻感激地說“其實我們并未少吃一頓,院中人都很照應我們”。一年以后,他感恩“家運慢慢好轉,總是天恩祖德所及。社會中人待我公道,不可不知足耳”。可是不久之后,柳又陷入“我雖在滬上,無處住也”的窘境。1952年8月,柳終于“覓好房屋,前門南昌路356,后門霞飛坊308”,“租的樓下一間”。沒有定居一直是柳詒徵晚年心頭一病,“我想向后許有相當的房子,不妨再搬”。不料,說罷此話后不久,這里成為他最后的歸宿。

新舊交替之際,柳詒徵還面臨其他生活考驗和挑戰。1949年4月柳攜妻乘火車赴滬,“車過鎮江后,登車者頗擁擠。汝母因玻璃被擊碎,頰受輕傷,幸尚無恙”。驚慌之后,他不禁感嘆“多年以來,尚未有此等團聚之樂”。其時經濟未穩,柳家頗為清苦,“各物仍貴,惟有抑節忍耐耳”。“我家十二口,尚有六口半之生活費無著也。目前只好先將米賣出,有便寄來。以后再想辦法。”柳一度賣字養家,可是他身為一介布衣,“生平不能營商”,況且“各方動蕩,商肆亦不景氣”,于是“只有切實節約,否則須另有來源”。

面對人情世故,柳詒徵他也發出學者的苦衷:“讀書固不易,處世尤難”,“且讀書即須留意,書上所說人情世故,莊子說‘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必須閱歷世故透徹,才知莊子所謂。”此外,當時還有空襲的危險,1950年春節柳詒徵便在“演習防空”、“做避警之舉動”中度過。晚年疾病纏身,諸種壓力襲來,身體每況愈下,“我目光日壞,不能看小字,也不能寫小字”。病重的一次,他連日腹瀉,“與尹老立談時,泄瀉滿褲”,“昨僅瀉一次,全是鮮血”。

柳詒徵堅持承擔家庭責任,每以“老妻”呼妻子,“老太太身上疼,格外要吃”,相濡以沫之情溢于言表。他盡力接濟兒子屺生一家,兼負孫輩學費、藥費等,“今年寄我十萬,我分五萬與屺生”。他體諒女兒忙碌,“知公事忙迫,尚宜抽暇休息”。他勸慰女兒道“汝等怕我吃苦,我是不敢不吃苦,要能吃苦,總可以減少我晚年的罪”。信每結尾,他必致“外孫好”,“我匯款是與兩外孫買糖吃,亦自愧其菲耳。”此番舐犢、伉儷深情,《家書》俯首即見,令人動容。

柳詒徵以身作則,家風謹篤。他十分重視兒孫教育,“小元好學,可喜之至”,“每日仍舊看書寫字,教曾興讀書寫字。”他對同族曾孫也都關心,“小雄入交大”、“小丙在電廠起居飲食都好”,慈祥長者風度盡顯。他對女兒工作時常悉心教導:“來信說在圖書館閱書者之偷書,則多年已然,不自今日始矣。故管理圖書館閱覽室者,亦不容易,非刻刻當心不可”。“凡事都要面面想到,準備周密”,“斟酌商量”。他還勉勵女兒,“好在汝為館事最為努力,人所共知”,“慢慢的圖事,亦不吃虧”。他一生勤苦,曾作四句《劬堂銘》:“劬以永年,堂以象征,攻書食力,鮮民之生”,告誡后人矢志讀書、自食其力。

讀書與賞花,是柳詒徵在不安和艱苦中的兩大慰藉。他屢次吩咐女兒帶書來看,愛書簡直達到“癡迷忘我”的境界:“我只想看書,永遠看不了,也就是一樂,不想吃不想玩也。”他說:“吾尤耽戀會中之書。最近有金山姚氏大批書來,只怕看不及耳。”“我近來在會中專看詞曲一類之書,甚有興趣”,“早晚尚有姚姓、朱姓之書運來,真是目不暇給”。《家書》同樣展示了許多柳詒徵晚年的閱讀書目:《韓國小史》《野獲編》《日知錄》《茶香室叢鈔》等等。

柳詒徵愛花不亞于讀書:“院中有花木可看,靠近兆豐花園”,“間壁有一賣花之所,一早到會,我總先去看花。又有一個黃家花園(相距亦不遠),種花更多”。他熱愛生活,善從平凡生趣,“看看市容,亦有樂趣”。《家書》留下他的《和何敘甫詞》一首:“是處園林看海棠,今年真不負春光,情天無界媚紅妝。褪粉猶留冰雪艷,飄香怕惹蜂蝶狂,端相畫意寶斜陽。”他看到“各處菊花盛開,南京想亦如此”。即便在上海,他也惦念著“清明前后,院中群花當盛開矣”,經常“想百子亭、龍蟠里花事亦正盛也”,也思念著女兒一家。

“飄香怕惹蜂蝶狂”,《家書》在平凡的生活日常之余,將柳詒徵的人生志趣娓娓道來:“我們對任何人,總以寬恕仁慈為主,遇事吃點虧,庶可彌禍消災。我非膽小的人,目擊時人困苦艱難,許多意外之事,日日以‘戒慎恐懼’自勉。”他說:“要能學到遇困逆不動氣,總能算是學問。其余弄筆墨、驚見聞,不算學問也。”柳詒徵將讀書治學與個人修養緊密結合,貫徹生活始終。在信息快速化、碎片化的當下,可謂是“家書抵萬金”。《家書》將這位可親可敬的學者的人生感悟娓娓道來,想必對普通讀者也深有裨益。

二、“吾盡吾心,不敢偷安”

“山河險要難資敵,志乘奇書且北行”(王仲犖祭柳詒徵詩句)。收集與整理中華古典圖書文獻,是柳詒徵一生鍥而不舍的事業。1937年日寇全面侵華,柳詒徵畢全力將南京圖書外運。他曾慨嘆:“我視圖書館,重于自己的家,重視館藏圖書甚于自己的家產,愛護無微不至。抗戰時期,我把館藏書籍搬運遷藏,但至今已損失了一部分。我對祖國文化未克盡全責。”據柳詒徵的學生、原復旦大學副校長蔡尚思回憶,南京光復時,柳詒徵以七十老翁奔走收書,竟跪地哀求!(蔡尚思:《〈中國文化史〉導讀》)《家書》談及抗戰失書,字字滴血:“我所最痛心者,興化所失各種叢書,迄今不返。”柳詒徵主事南京國學圖書館長達二十余年,收羅中國古代圖書冠絕一時,并編有《國學圖書館總目》四十四卷、《現存書目》二十二卷、《國學圖書館小史》一冊,《圖書館年刊》十冊,《盋山書影》宋、元各一冊,《版本略說》一冊,等等。由于前車之鑒,1949年柳詒徵力主存書南京,使后來的南京圖書館有今日之況。

對南京“館事”的關心貫穿《家書》始終。1949年6月,他仍致力于追書。“興化之書,大約總可追得若干也。” 7月,他關心“館中善本查點恐無訛”,不久再問“館中情形如何?”他知道卸任南京館事后,“根本我對此館不必再問,第作為聞談耳”,可這座圖書館已經成為柳一生的牽掛和惦念,始終“望(女兒)以詳情告我”,不斷詢問“館中珍本已運出否”、 “館中諸好均候”。至1952年,他還關切“南圖、南大各方新事,均望隨時告我。”

隨著上海生活逐漸展開,《家書》對當下工作的描述漸多。柳詒徵初來乍到,“一事不能做主”,人情冷暖,個中自知。“實際編纂組職員,雖有七八人,沒有一個夠跟我學習的,大都一竅不通,一書不讀,但個個有機心,會說鬼話,造言生事,播弄是非,所以我刻刻防備他們,不敢懈怠。”在這種不定的氣氛中,柳詒徵仍貫徹已道,兢兢業業,“在昨日雖然沒有裁掉我,我也要感覺到局勢之不定。好在所編《書目》已得十之八九,在四月內可以告一段落。這是我的計畫。但人事如何,我也無從決定。”他一心向學,不十分看重地位和名譽:“會中之人妒我,毀我,我也不管。只聽我與書的緣如何。我和書的緣在,就可以徹始徹終的整理清楚,且可以發揮貢獻于世。”

限于個人身體與工作環境的不適,柳于1950年7月請辭,“我前函辭兼組長,即不辭委員,仍愿在會中編輯。聽其酌給生活費,此見我之本心。因組長要負一組之責,組員雖有七八人,不能共同努力,我即為人受過,且以薪水優厚,會內會外皆注目于此。倘能少領薪水,則無問題矣。”“如此,則我仍看書編目,拿錢不多,無人忌我。”“不兼主任,我可算如釋重負”,“且我越努力,人越不做”。他不禁感嘆“韓文所謂:‘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可見,一個和諧安定的“學術微環境”對科研工作者至關重要。

柳詒徵工作勤勉,對事對人責任心極強,“我若有此緣分,必須弄成功,要走也不能走”。他始終記掛著對他人的承諾,“若不將會中現有之書編成目錄,殊對不起徐”,“惟有我因編目事,一天忙到晚,我也不怨不尤,只求盡我之力,對得起人”。其實他也有回南京的機會,一度猶豫,“鄭(振鐸)詢我愿回龍蟠否,予謂不再干館長,惟如有研究部,尚愿為研究員。”可他終究“恐傷感情”,未能成行。他還堅持學習,“會中各項職員,雖然認我為老舊派、不合潮流,但我盡力工作,比其他委員不同,也就成了一種公論。并且我對人客氣,總說我不懂什麼,現在只可跟著大家學習。”

柳詒徵對待讀書編目有如生命。他說:“吾盡吾心,不敢偷安,吃干條。”謝稚柳回憶柳詒徵在上海工作時,“不辭衰病,率先與同人并力勞動,力疾搬書,同人雖力加勸阻,亦不可作罷”。旁人看柳詒徵自討苦吃,可他卻肩負責任感和榮譽感,總能苦中作樂:“我現日日忙查姚氏書。看其雜亂,觸目傷心。其中有多少好書,又使我自幸,垂死之年,尚得補從前所未見。所以雖終日勞苦而不辭。”

《家書》也是柳詒徵工作進度的通告,后人可以從中一窺其精益求精的治學態度:“我在會中三四個月,僅編成《叢書目錄》一種,然尚須從容修改,不算定本。其他門類,只可俟新年慢慢編次耳。”“會中書目,已有叢書、志書、史部、集部、經部五類。惟子部尚未清理,大約再得一月,六類之目即可寫油印。再加一個月,補綴遺漏,便算告一段落。”“不過眼光不行,上午可以寫稿,下午就不能寫了”。(一九五〇年九月廿七日)

柳詒徵向來以清正廉潔、秉公直言來自我要求。1925年,他便在東南大學“易長風波”中痛斥國民黨權貴破壞教育秩序,被污蔑報復也在所不惜。晚年工作中,他繼續追求風清氣正的工作環境,堅持公私分明。他說:“所請增加研究費,須有真能研究之員,在館實干不可”,不能“拿錢不做事”。他自慚道:“自從改組以來,我們工作日少,止慚無功食祿。”他的堅持也經過了國家和人民的檢驗,他在“三反、五反”中,“只有一個痰盂的問題,真是好極”。可即便如此柳夫人還是叮囑女兒,“痰盂務必照價陪(賠),我刻刻怕汝打虎小事”。他吃飯亦不多占,“因為旁吃饅頭,多則六七枚,少則四五枚,我只能吃兩個,就攜一個回家,并不隔占他人。”武黎嵩整理校訂時發現,就連家書本身,用紙也并非公用,甚至只是廢紙的邊角。柳詒徵對貪污浪費現象發出振聾發聵的批判:“稍稍有飯吃,也就不管大家和地方的事,一切文獻都不關心,或者只想把公家的好東西收到私人家里去。民族墮落,都由于此。”

柳詒徵還提倡遵循學術自身的規律:“外行要干涉做書之事,以為一蹴即成”,“至于到寧研究,亦以能得相當助手為要,否則仍是我唱獨角戲”。“去年我到此會,常與尹老談八字曰:‘因方為珪,因圓成壁’。一切不能妄作主張也。”他還提倡遵守學術道德,“平心靜氣討論學術,不立門戶,不爭意氣”,絕不因意見不同詆毀他人。世人多以為學衡、新文化水火不容,卻很少注意到柳詒徵與胡適措辭嚴謹慎重、甚至互相客氣地論學的一面。

柳詒徵年輕時便奉行南高師校長江謙的“三不敷衍”宗旨,“一不敷衍自己,二不敷衍古人,三不敷衍今人”;晚年同樣“只想有生一日求學一日,學至末日方罷”,但已力不能及。他“時時有生平未見之書”,“只憾不能盡量摘抄”,“想起顧亭林七十即逝世,對于《天下郡國利病書》、《肇域志》等也不過隨便摘抄,并未成書,只好算了。”他只能“委心任運,并不焦急”。“我目昏耳聾了,自知不久,與人無爭,隨緣樂道。”這不是消極的“無為”,而是排除雜念,忠于職守:“我是時常想著種種的人的困苦艱難,隨時知足,不怨望他人。只想將文稿整理就好了。”這種為國為公的工作和學習態度,今日仍能給后人很多啟發。

三、“以舊學貫通科學方法”

直到今天,包括柳詒徵在內的學衡派學者依然經常被刻板地冠以“文化保守主義”之名,乃至被認為是“封建的”,與五四新文化相悖。其實早在1901年隨繆荃孫赴日考察之后,柳詒徵便借鑒那珂通世之作寫下《歷代史略》,積極投身于新式學堂的建設。他目睹彼時中日國力懸殊,立志道:“茍有血性,能無憤恨,而坐視祖國人死守舊習而不變哉!”柳詒徵的表弟、著名甲骨文專家鮑鼎曾言柳氏一生有“三大變”,卻未做分析,徒留各方猜測。《家書》無疑使柳詒徵晚年最后之一“變”清晰地展現在世人面前。

柳詒徵自早年起便重視自然科學,曾為中國科學社社員;到了晚年,唯物史觀更加明顯。他說:“我久想編一部《人民生活史》,聚的材料已不少,再能坐定編纂,也可算是一種貢獻也”;“一面查奴隸資料,一面照《人民生活史目》,看一部書,做一種記號。等有書記,分類抄出。”“在家寫《唯物史談》,已寫了五六篇。如人從猿猴學習勞動以及斗爭、坦白、奴隸等問題,我都從中國經史及甲骨文、古文、小篆中臚舉證據。又引舉衣服、飲食等等發明進步,也可算是《中國人民生活史》的一部分。”

更重要的是,《家書》揭示了柳詒徵晚年轉而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大變”。他尤其重視經濟基礎和實踐的作用:“大抵都屬馬克思學說,道德變遷都由經濟作用。本來清朝的讀書人,只將圣賢之說作為做文章的題目,一切都不實行,實行的就是呆子。不待帝國主義的人壓迫得來,已經是唯利是圖。及經外力壓迫,生計艱難,又無知無識,一切茍偷。雖然不曉得馬克思的學說,所有現象都在馬氏所說公例之中。到今日,格外如風偃草,總說從前封建舊習不好,就是改造思想,表面雖說改造,其實仍是各人保定各人的老思想,只揀自己合式的罷了。”柳詒徵晚年自感“幸獲馬列主義理論,矢志努力工作”。這是世人往往忽視的一點。

柳詒徵晚年進一步強調開放吸納,提倡科學方法,中外并蓄,靈活運用。他總結說:“能得外國學者同事,最有進益”,“我數十年來,能以舊學貫通科學方法,乃是與許多留學生相處得的益處。中國老先生沒有科學頭腦,故爾思想落伍,龍蟠諸人不前進,也是因為沒有新人切磋鼓舞”,“大家都只在舊路上走,越走越窄。只能做兩句詩詞、發發牢騷,訴說窮餓,罵罵人,真可憐的很。”“但我是不問什麼書,都有他的好處,要看人能運用。太史公所謂‘好學深思,心知其意’,是讀書要訣,全在人能活用耳。”這可謂柳詒徵晚年學術思想集大成之表述。

柳詒徵以圖書編目為例,倡導古今、國際的比較視野,放到今天仍有啟發意義:“編錄圖目需有兩種觀念:一則,某書某圖比某書某圖精當,如焦理堂之《群經宮室圖》、張皋文之《儀禮圖》、黃以周《禮書通故》中之附圖,都須能就古書比較得失,此乃為專門學者計。一則,普通學者不知從前文化,如元魏時洛陽及隋唐時之都城,均有圖在《河南志》中,閱圖可以知其時建國規模,且可與日本之平安京即西京之規模作一比較,閱之即知日本規劃都城,系仿效唐朝,有圖目以指引學者參考,則原原本本一目了然。此項工作固非短時間所能竣事,但做一日有一日之益,閱一書得一書之益。”

柳詒徵的文學觀,也頗有“文史互證”的批判之風:“施耐庵事須查蔣瑞藻《小說考證》,聞白駒場尚有其后裔”,“興化水鄉頗與《水滸》中所說梁山泊水蕩相近。至其由《宣和遺事》演變為一百零八條好漢,則文人憑空想像,不一定是在興化觀察而得。我昔嘗詢林琴南,《水滸》與《紅樓夢》孰優。林謂《紅樓夢》優于《水滸》,以《紅樓夢》中小姐、丫頭各有各的特色,全書到底不懈。《水滸》到天罡星尚一一有特色,地殺星即不能一個一個的不同,此其才之不及也。然比之《七俠五義》等書,終是杰作。”

在求新的同時,柳詒徵嘔心瀝血地整理、傳承中華古典文獻。他說:“我在龍蟠里十許年,編成《年刊》十巨冊,以及印行各書,一一都有關系。無如到圖書館的人,不肯虛心先將《年刊》及印行書仔細閱覽,遂覺整理現有書籍,都要從頭學起。其實,已經我十余年之整理,無奈人不曉得,只見十鉅冊之書,不能一目了然,遂只可望洋而嘆,索性一本不看。”他甘為人梯的苦心,一言難盡!

“畫地談形勝,無人識柳生”。柳詒徵一開始就沒有將目光局限在象牙塔里。辛亥革命后不久,鎮江米市混亂,他曾面見孫中山請平此事。晚年疾病纏身,他也繼續秉承社會責任,以學術關照現實。他針砭民國多年教育之弊:“近若干年,教育誤人,以致青年的耳目心思都不會用,或用錯了,可嘆得狠”,也為年輕人“遭受失業的苦痛”而“最為關心”。他盛贊“三反、五反”運動滌除舊習的意義,深切地表達了對新政權的支持和期待:“同人經此次試驗,自將各人底里暴露,要之程度不夠,為過去社會習慣污染,甚為可憐”,“止希望后來青年都能實踐道義耳。”他還關心發展民眾文化,“假使有思想,照蘇俄辦法,每一縣每一鄉都開辦圖書館、博物館,何愁沒事做,沒飯吃。”

柳詒徵以晚年顧亭林自況,也秉承經世致用的前人學風。先生之道,在立身為公;先生之術,在治學致世。竊以為,柳詒徵的思想、視野、方法,核心就在于“道術相濟”。“術即道也,為古今人所共由之道”,“其術猶可以用之今日,而造福于未來。”

四、重新認識學衡派的契機

當今世界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在東西文明更加深入地交融、碰撞的格局下,中國人該如何確定自己的文化身份和文化認同?百年前學衡派留下的思想資源和文化遺產對今人又有何啟發?

《家書》的出版既帶給后人一個走近觀察、重新評價、深入理解柳詒徵乃至學衡派的價值和意義的契機,也提供了關于以上問題的參考答案:“只怕沒有一種理想,能說出中國特別好處,和今日新文化相合之點。此則關系學理,不系乎博覽矣。”柳詒徵的學術方法一以貫之,他一直以中國之文獻材料,貫通古今中西學術;他的學術宗旨亦貫徹始終,既放眼世界,“欲知中國歷史之真相及其文化之得失,首宜虛心探索”,更始終以中華民族文化之傳承與復興為己任。他一直身體力行1922年發表在《學衡》的發刊詞:“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1942年,在抗戰最為艱苦的歲月里,柳詒徵輾轉數月來到重慶的中央大學柏溪分校,講學著書。他堅持民族自信和文化自信,相信中國民族和中華文化復興的那天終會到來。他在《國史要義》中說:“任何國族之新心習,皆其歷史所陶鑄”,“深察之,則其進境實多”,“過去之化若斯,未來之望無既。通萬方之略,弘盡興之功,所愿與吾明理之民族共勉之”。晚年,柳詒徵進而以馬克思主義理解中國和世界的歷史。可以說,柳詒徵在求新求變的同時,始終以中國本土為立足點,博覽西學,兼收并蓄,開拓創新,這同樣不失為一種弘揚五四新文化精神的具體方式。今之學者,如將《家書》與柳詒徵著述對照閱讀,或可繼行古今中外融通之學脈。

柳詒徵的為人、處事、治學,一以貫之;柳詒徵的家風、作風、學風,一脈相承。身為一介布衣,他不但能安貧樂道,更有悲天憫人的家國情懷:“外間有許多沒事的人及窮苦的人,找我幫著找事或借錢,實在也都可憐。我每自念,即此租屋、用人、攜帶阿四等等,都是天幸,不敢想安樂寬裕也。”工作坎坷,但他能出于公心,“向來抱辭高居卑、辭富居貧之義”,而且并無學術門戶之見。他說“天下一家,四海皆兄弟,無分彼此也”。柳詒徵不但自己著述頗豐,善待來國學圖書館的研修者,還曾任教于清季之江南高等學堂、兩江師范學堂、江蘇商業學堂及民國之東南大學、中央大學等多所知名學府,高足成蔭,宗白華、陳方恪、胡煥庸、茅以升、唐章珪等著名學者皆出自其門下,為中國學術近代化貢獻良多。錢穆對此高度評價:“柳氏講學南雍,隱然為一方重鎮。”1906年,時任兩江師范學堂監督李瑞清定下校訓“嚼得菜根,做得大事”,柳詒徵一生真乃此訓的踐行者。從柳詒徵的這些人生志趣和工作作風中,后人也可以獲得許多有益的啟示。

《家書》還有多維度的解讀空間和文獻價值,有待后來者進一步發掘。比如,《家書》可作為柳詒徵的書法來欣賞、研究。柳書融魏碑力度氣勢于唐人行書,兼具厚重與靈動,徐悲鴻曾贊嘆“翼公題詩,為鄙畫增色不少”。《家書》雖為柳老古稀之筆,歷經數十載,而今字跡仍力透紙背,令人震撼。《家書》還收錄大量珍貴的歷史圖片,或可從圖像史、生活習俗、服飾史等角度進行研究。《家書》出現了柳詒徵的很多同事和故交,如高二適、鄭振鐸、賀昌群、徐平羽、竺可楨、金崇如、袁同禮、蔣復璁、顧頡剛、張靜秋、趙萬里等等,如與其他人物年譜相互參照,或可填補教育史、交往史方面的空白;《家書》還有很多細致的生活描述,有待學者從日常生活史、經濟史等方面加以考察。這些內容,均有賴于武黎嵩副教授嚴謹細致的考證點校。本書的前言后記亦提供了大量歷史背景,可以為讀者提供更多視角。當然,我們也期待更多有關柳詒徵乃至中國近現代優秀學者的寶貴史料被發掘整理,以進一步豐富關于近現代史的認識。

女人八字冠位桃花

柳詒徵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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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詒徵書法

柳詒徵去世后,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的悼詞概括了其一生的經歷和貢獻:“春秋博記,目錄專攻,著述老劬堂,如翁耋壽能臻,續史完成新著作;作客金陵,避兵蜀道,艱難明大節,此日中樞為一,招魂幼年舊家山。”而今去柳詒徵逝世已一甲子有余矣。翻開《家書》,隨著歷史的厚重畫卷與個人的溫情手書徐徐展開,相信讀者諸君自有體悟。

責任編輯:彭珊珊

校對: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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