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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八字算財運方向祥安閣八

解夢佬

“姑娘,你的發簪掉了。”

“謝謝…”

驛站之中,她與那拾簪男子擦肩而過的瞬間,接過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關于帝安城最新的消息。

屋內,燭火搖曳,紙條被燃作灰燼,火焰之中,她好像看到了許多人的臉。

“他們該付出應有的代價。”

彼時,她端靜而坐,清冷開口。

他笑了:“既如此,便做我的劍吧。”

【一】 細柳新蒲為誰綠

她再回到帝安城的那一年,二十二歲,以北疆天機城小城主穆雪馥的身份前來慶賀新皇登基。她的兄長穆云度是北疆天機城真正的主人,世人稱之大公子,便是京都王侯巨賈,都要給三分薄面。

于是她這一路進京,受到諸多照拂,有如神仙開路。帝安城內,轎外熙熙攘攘,看熱鬧的人對著他們這群身著異服的北疆人三分敬,七分畏。

欽和門前已經有一隊人馬在等待北疆的馬車。站在最前面的男子,身著藍袍,身板挺直坐于馬上,見著北疆馬車,銀邊兒黑面靴輕輕蹬了下馬身,馬便慢慢向前走去。

拉開簾子的瞬間,她原本練習了很多遍的燦爛笑意驟然凝固在臉上,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眼前的男子。

“小城主,在下李齡宴。”

男子肅色,微微拱手。較之少時,他挺拔了不少,臂膀也更加寬厚。那人眉眼之間早已褪去稚嫩,棱角也比分別之年更加分明。只是一別經年,他已經認不出她了。

當夜,京兆尹在煙蕪閣擺了宴席,李齡宴亦在受邀之列。席間,這位云王世子不茍言笑,滴酒未沾,后又借故提前離席。

其走后不久,守備徐彭怒落酒盞于桌,紅臉呵斥:

“小兔崽子,當年也就不過一攤爛泥,醉生夢死的公子哥兒。如今卻擺起架子來了!我呸!”

京兆尹瞥了她一眼,尷尬笑了笑,“李大人自來灑脫爽直,行事不比常人,小城主莫怪。”

“哦?” 她笑笑,“那位李大人現今擔什麼官職?”

“禁軍都尉,掌管金吾衛,正是圣上身邊紅人。”

徐彭又是一陣冷哼,兀自喝著酒,未再多做評判。

后來數月,京都傳得沸沸揚揚,北疆的小城主穆雪馥竟在帝安城置辦了宅子,與禁軍都尉府毗鄰而居。

平日里,她都沒什麼事做,說是打理天機城在京都的商鋪舞坊,卻實在都是別人在做,她在看。若說她做的最多的事,實際是暗中清算天機城在京都的賭坊生意。

過去兩年,自李齡宴接手禁軍,査沒了京城不少賭坊,其中七成都是天機城的生意。實際上,天機城并不差那幾個臭錢,只是這賭坊是北疆暗線的枝干,如此一來,剩下的商鋪和舞坊也難以發揮原本的作用。然而她的哥哥穆云度并不愿意與帝安城為難,如此便要她留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做一個奸細。說來,竟有些好笑。

那位年輕的禁軍都尉對于他這個新鄰居并不在意。直到有一次,新鄰居在夜里爬上了墻頭,對著在院子里練劍的他大喊:

“喂!都尉大人,可否來我家一趟?”

“做什麼?” 他握著劍,不客氣得冷著臉。

“抓老鼠…” 話音尚未落下,他那位鄰居便以翩翩姿態向后倒去,狗吃屎一般摔回了自家院內。任他輕功再好,也不及鄰居那般決然離去的心意。

自那以后,但凡有事需要出賣體力,她必爬上墻頭叨擾鄰居。終于有一日,李齡宴忍不住大吼:

“你就不能讓你家的下人去做麼?”

那時,她趴在墻上搖著頭,認真說,“家里沒有男丁,我一個女子,甚是不便。”

“那下次便叫我府上家丁過去就是。” 鄰居無奈嘆氣。

她撥浪鼓樣搖頭,“我心中拘束,信不得旁人。李大人得圣上委以重任,正直可靠。”

她這位鄰居氣得一哽,青筋跳動,咬牙說道:

“那小城主可否自正門入,莫再爬墻。”

她一聽,瞪起眼睛,忙喊道,“不行不行,這哪里行?深更半夜,我一女子,從你府上正門出入,若傳出去,怎麼得了?”

鄰居氣得嘴抽抽,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那模樣像極了十二歲那年,與她斗蛐蛐輸了時氣急敗壞又欲哭無淚的樣子。

小半年來,粗略算去,她爬了需有一百多次墻頭,竟未走過一次正門。只是,期間幾次,坐在墻頭,與她的鄰居多聊了幾句,還討過幾杯酒喝。

入冬后,倦怠寒冷,她便極少再爬墻頭,也極少再去叨擾她的鄰居。

只是臨近上元佳節,出了怪事,李齡宴竟邀她去添杏樓赴宴。

她出門的時候,外面飄起雪來,她搭了個翠綠色的絨面斗篷,匆忙便出了門。路上行人甚多,她那匹特許的馬兒走得比人還要慢。后來她只能拉著韁繩,一步步慢慢走到添杏樓。

門口的小二看著馬,又看著她,有些驚訝,撓了撓頭,只沒頭沒腦問,“姑娘,馬…車…馬車…車呢?”

她抖了抖袍子上的積雪,說道,“沒有車,只有馬,煩勞替我拴好。” 說著,扔出一錠銀子。

那小二穩穩接住后便高高興興牽著馬去了后院馬槽。另一邊,屋里便有個年輕女子走過來招呼。

女子名叫卿蕊,多年前還只是后院一個砍柴丫頭,如今竟進了這大堂,做起了管事。扭起水蛇腰來,絲毫沒有了當年砍柴時那副力大無窮的架勢。想著命運變幻,她不禁失笑。李齡宴早已訂好了二樓最好的一個位置,卿蕊吩咐了一個喚作穗湘的丫頭引路。

“姑娘,你的傘呢?” 穗湘四下看了看,問道。

她微微一愣,搖了搖頭,“并未帶傘。”

穗湘疑惑,京都貴女哪里有如此粗糙的人物?

彼時,一樓正堂,一群少年正把酒言歡,觥籌交錯間沸反盈天。

繞過正堂,上來二樓,穗湘引著她在一處憑欄坐席入了座。從這個角度看向下看去,幾個少年臉色微紅,笑著頻頻舉杯。倒臥在少年懷中的美人兒嬌媚淺笑,接過打賞,在少年的臉蛋兒上吧得親了一大口。

有美人兒醉酒,面露不適之色,便要請退。另一邊卿蕊見狀,便又叫了一個年輕美人兒過來。哪想剛一貼近,少年不知怎的忽然來了脾氣,摔了手中酒盞,帶著酒氣大喊著,“滾!給我滾!”

卿蕊嚇了一跳,年輕美人兒慌色離去,其余美人兒戰戰兢兢。公子哥兒們依舊大口喝酒,放聲大笑。

她微微皺眉,問穗湘道,“那邊是什麼人?”

“是韓子樂,韓公子。他的父親是左相韓孤虞,他哥哥是鎮西大將軍韓子弗。韓家在西疆,占了半壁江山,連新皇都要忌憚三分。這位太歲爺,惹不起。” 穗湘湊近了些,躬下身子,低聲悄悄說道。

“韓子弗…” 她冷眼望著遠處那手握金樽的少年郎,輕輕哼了一聲。

這京都的王侯子弟,她見得多了。那些年她和他們在添杏樓把酒言歡,夜夜笙歌。十三四歲還沒從軍時,最是桀驁乖張,少年們在街上騎著快馬,驚得行人避讓逃竄。一群錦衣華服的貴胄公子,又有誰膽敢攔住去路呢?

后來從了軍便收斂了許多,但每逢沈家打了勝仗,在她凱旋之日,李齡宴必在添杏樓大擺筵席為她接風。京都城的紙醉金迷非尋常百姓可以想象,夜晚的檀廊橋宛如白晝,銀錢在這里不值一提,揮金如土更是少年們習以為常的游戲。其中,性格最為乖張的五個少年中,就有眼前這少年的兄長,當年御史臺家的嫡長子,當今的征西大將軍韓子弗。想當年,中秋之夜,韓子弗曾為賭花魁落于誰身而一擲千金,又搜羅了滿城的煙火,為那花魁葉息桑一夜燃盡。那場記憶里燦爛奪目的煙火將整城百姓的黑夜化作白晝,以為又是什麼舉國盛事。殊不知這場足矣耗盡他們一生積蓄的慶典只是一個十五歲少年的一時奇思。

如此說來,眼前的韓子樂,便都是小打小鬧,比其他哥哥還差得遠了。

想著功夫那李齡宴已然大跨步走進了屋內,一進門便瞧見了一眾公子哥兒醉得東倒西斜。那韓子樂見到李齡宴,眼睛锃亮,喊著叫他過去一同坐下。

可李齡宴搖了搖頭,說了些推脫之詞便上了樓。在一眾公子哥的注視之下走上了二樓,坐到了她的對面。

待他們酒席亦入了桌,樓下的韓子樂對著她高舉起酒盞,隨后笑著一飲而盡。

她回了禮,問李齡宴道,“都尉大人,認識那位韓公子?”

望著臺下撕扯吵鬧,李齡宴微微蹙眉,停頓良久,才道,“少時,我同他哥哥相熟,見過他幾次。”

“哦…” 她挑起一根雞腿,不慌不忙得送進嘴里,大口嚼著,嘟囔道,“少時相熟,現在卻不走動了麼?”

李齡宴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默默看著她掄著雞腿,大快朵頤。她猛得抬眼,他才終于收回目光,敷衍道,“五年前,他哥哥請命戍守西疆,后來平定叛亂,一路高升,再沒回過京都。”

她擦了擦嘴,笑了,“我怎麼聽說當年是因為韓子弗所領援軍出了差池,未能及時支援,導致出了大的事故,圣上震怒,他這才被發配西疆的。”

李齡宴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只道,“可能事情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樣。”

她又笑了,輕挑眉,抄起另一個雞腿送進口中,說道,“你不必介懷,你比他好,禁軍都尉,哪里是誰都能做的?說起來,你們幾個倒都有出息。”

李齡宴看著她,一言不發,眼角卻微微動了一下。她晃著雞腿,仿佛怕李齡宴聽不懂她在說什麼,解釋道,“初到京都之日,便聽京兆尹大人說,都尉大人與泊淵侯交好,還與他姐姐訂了親。”

李齡宴不置一詞,自顧自得喝起酒來。她咬了一大口肉,歪著頭,猶豫說道,“那個泊淵侯,叫什麼來著?玉…玉…”

“玉故姜…” 李齡宴仰頭喝光了杯中最后一滴酒,嘆了口氣。

“哦對了,是玉故姜。他姐姐叫玉師雪,同我一樣都有個雪字。”

說話功夫,第二個雞腿進肚,她掃了一眼盤子,遺憾嘆道,“你說,這雞,它為什麼就只有兩條腿呢?為什麼不跟牛啊,豬啊一樣,長四條腿呢?”

“你想說什麼?” 李齡宴皺了皺眉,不解其意。

她咂了咂嘴,意猶未盡得盯著盤子,搖了搖頭,“兩條腿,它不夠吃啊!”

雖未抬頭,可她知道他在盯著她。許久,才極其緩慢得吐出一句話來:

“你很像我的一個朋友,他也喜歡吃雞腿。”

“哦?” 她揚起嘴角,望著李齡宴說道,“那豈不是英雄所見略同?他日,你定要介紹我二人認識才行。”

李齡宴的手分明一抖,酒盞險些掉落桌上。

“你沒有機會認識他了。他已經死了五年了。”

一聲哀嘆帶著凄意,聽到她的心里卻可笑至極。

“他是怎麼死的?” 她狀若無意,幽然開口。

“為國而死。” 李齡宴簡短答道,一口干了酒,將酒盞重重落下,便不再說話了。

為國而死…

她輕輕笑了,卻不再追問。放眼望去,樓下一群美人兒已跳起了舞,一圈兒圈兒轉著。真乃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這時,他卻又忽然開口說道:

“你的眼睛也很像他,其實…鼻子,嘴巴,都有些相似之處。”

她收回盯著美人兒的眼神,看向他,無奈笑笑,“我以為你的朋友是個男子。”

李齡宴點了點頭,“是啊,是男子沒錯。”

李齡宴醉了,竟對她露出笑容來。

“可是你說,他已經死了。” 她笑著又為他倒滿了酒,說,“死了的人,還總去想他作什麼呢?”

放下酒壺,再抬眼時,那李齡宴眼眶微微泛紅,一雙眼直直望著她,念道,“你說你一個姑娘,清清秀秀,怎麼就會像他呢?可是他啊,也是個極為俊秀的少年郎,你不虧啊。”

她嘆了口氣,“是了,真不知你是夸我還是罵我。”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那幾句話偏得都叫那穗湘聽了去。趁著來送酒的功夫,穗湘便寬慰道:

“不管怎樣,你那位朋友知道你這樣惦念他,應該很是欣慰了。”

哪想,話剛落地,李齡宴竟啞然失笑,笑著笑著竟落下淚來。

“他永遠也不會感到欣慰了。即便是黃泉路上,他也不會回頭。”

穗湘見狀,愣住了。她使了個眼色,穗湘便識相飛快離去了。她一眼不眨得盯著他,問道,“你不是說你們是朋友?”

李齡宴點了點頭,嘴唇似乎已經發麻,說起話來不比平日清楚。

“因為是朋友,所以太了解他。在他心里永遠沒有什麼模棱兩可的事情,愛和恨都那麼明顯。只要你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情,不論你從前對他有多麼好,他都會離開你,頭也不回。”

“而我…就是那個對他千般好萬般好,卻在最關鍵的時候對不起他的人!” 李齡宴指著自己,冷笑起來。

她不動聲色,只是默默看著醉的一塌糊涂的李齡宴。不大一會兒,李齡宴忽然死死瞪著眼睛盯著她,口齒不清哭道,“我以為,以沈家的敏銳程度,最遠行至丹鳳關一定會發現糧草有問題,屆時只要折返,皇上便會以失察之罪削沈家三分之一的兵權…哪想到,哪想到…”

“你到底在說什麼?” 她冷目灼灼,不客氣得問道。

李齡宴擺了擺手,哭著哭著又笑了,眼里盡是蒼涼悲戚。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你知道麼,他走的時候啊,就這麼拍著我的肩膀。他說:等我打了勝仗回來,咱們去添杏樓吃酒。最近父親不讓我沾酒,可給我憋壞了。”

李齡宴笑著,笑著,晃著頭,高聲大喊:

“上酒!”

她對遠處的穗湘搖了搖頭,又對李齡宴道,“你喝多了。”

“是麼?不可能的,我啊,酒量甚好。哦對了,你知道麼?他啊,尸骨無存,只立了個衣冠冢。每到他生辰,我都會去給他撒一壺岳陽醉,就是這個酒,他生前最愛喝。但是每一次,我撒了酒,便離開,一刻不敢多留。”

“你怕他變鬼不成?” 她哼道。

“不…” 李齡宴搖了搖頭,“其實我究竟在怕什麼,我也不知道。我似是有些怕想起他來,笑起來一邊嘴角向上,眼里露出狡黠光芒…我怕他的目光變得凌厲怨恨,但我最怕的,是他冷靜漠然,懶得看我一眼便轉身離開。”

一時間,添杏樓的嘈雜似乎都不再鉆進她的耳朵,她面色冷硬,嘴唇微抖,極力壓抑著情緒。

兩壺酒她只喝了兩杯,幾乎都被李齡宴喝了去。見李齡宴醉得幾乎不省人事,她便起身去找穗湘安排馬車來接。

回來之時,卻見李齡宴歪歪斜斜倚在二樓欄桿上,向上舉起酒盞,又向下邀杯示意,大喊道:

“今天,敬我最好的兄弟,我大涼國的英雄,沈家的少將軍,沈榭!”

堂上公子哥兒們雖然醉得厲害,卻也頗為驚愕,一個一個面面相覷。而那懷抱美人兒的韓子樂一把將美人兒扔出懷抱,對著二樓怒目而視。

她將他扶上馬車,又扶下馬車,再被他靠著栽歪著叩響府上門環的時候,她竟有幾分想笑。

李齡宴的酒量亦如少年時一般糟爛,多年不曾變過。

三歲看老,古人誠不欺我。

那場雪連下了幾日,待到雪停了,她再見到李齡宴時,他卻矢口否認醉酒一事。接連幾日,她趴在墻頭喊他,他都是若不見,氣得她白白扔下去好幾只鞋子。

后來一青天白日,她又騎上墻頭,剛坐起身子,拍了拍斗篷,正要大喊,卻看見李齡宴的院子里,一男一女,兩雙眼睛錯愕得盯著她。

正巧李齡宴自屋內走出來,順著二人眼神向上一看,扶額嘆道,“小城主何不下來?”

她尷尬一笑,微微向前探了探腳,說,“可否忙搬來個梯子?”

哪想那李齡宴哼了一聲兒,嘴角浮起笑意。

“我又不做那些趴人墻頭的買賣,怎麼會有那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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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怒目圓睜,李齡宴又道,“還是老老實實走正門得好。”

“還要繞路,甚是麻煩。”

她嘟嘟囔囔罵罵咧咧正要返回院子,腳剛搭著梯子邊兒,便聽見鄰居院子里傳來一無比熟悉又十分陌生的聲音:

“姑娘若不嫌棄,我便在這下面接著你。你放心得跳,我斷不會讓姑娘摔在地上。”

男子眉眼清秀,輕輕一笑,眼底便仿佛流淌出滿滿一匙的蜜糖來。

李齡宴猛得側過頭,狐疑得看了一眼說話的男子,又瞪眼看著那笑嘻嘻點頭的爬墻鄰居,嘴都氣歪了起來。

她跳下的時候,那瘦弱的男子身體一顫,幾乎要摔倒在地。一股子檀香味兒撲面而來,亦如當年,竟是一絲一毫未曾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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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站穩,拱了拱手。

“謝謝公子,我叫穆雪馥,都尉大人的鄰居。”

李齡宴在一邊卻哼了一聲兒,“整日趴在墻上,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住在我隔壁的院子里。”

旁邊男子笑了,拱手說道,“久聞大名,在下玉故姜。”

她故作驚訝,挑了挑眉毛,“原是泊淵侯,那這位,必是京都第一美人,安河郡主玉師雪了。”

她笑著走過去,歪著腦袋看著眼前的清冷美人兒。

“愧不敢當…” 玉師雪聲色平緩,望著她緩緩發出一聲不易為人察覺的嘆息。

美人兒依舊是美人兒,即便少了少女時的稚嫩清麗,卻更添溫柔,竟有一絲出塵謫仙的味道。

“東西可拿到了?” 玉師雪不再看她,轉問李齡宴。

李齡宴點了點頭,將手上盒子并一信封遞給了玉師雪。那玉師雪迅速打開盒子瞧了一眼,又撕開那信仔細看了又撕作幾片,才呼了口氣,終于喜上眉梢,說道,“既然東西已經交換回來,婚書也撕了,你我婚事終于作罷。”

李齡宴無奈笑笑,“求得我父親同意,費了好些功夫。”

玉師雪輕輕頷首,“勞煩了…”

她在旁看著,沒有插話。李齡宴和玉師雪的婚事是打娘胎就定下的,彼時泊淵侯府是何等風光,便是他先皇的親弟弟云王得這樣一門親事,也是一件難得幸事。可自打老泊淵侯過世,侯府便日益衰敗。當日為她接風之宴,玉故姜既未在受邀之列,可見如今的泊淵侯府也早已不在圣上心中。這樣的泊淵侯府,忙著跟其解除婚約都來不及,哪里會有李齡宴所說的費了好些功夫。

云王李湖山,當世第一老人精。若非怕落世人口舌,想必三年前便會解除婚約,還會等到今日?

正咋舌,李齡宴看向玉故姜,問道,“你又來做什麼?”

“哦,是有些事與你商量。”

話音剛落,玉師雪便找了托詞先回侯府了。院子里只剩下她,玉故姜以及李齡宴。三人便在院子里的石桌處坐了下來,李齡宴吩咐下人送來了茶水。

“究竟何事?” 李齡宴問道。

玉故姜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那李齡宴即刻會意,便說,“不用理會她,你說便是。”

“阿宴,秦風儀要回來了。”

李齡宴緩緩點了點頭,“嗯,我知道。”

“瞧我多傻,你與秦風儀比我相熟,怎會比我知道的晚…” 玉故姜呵呵笑了一聲兒,話卻說得陰陽怪氣。

玉故姜一直盯著桌上茶盞的底,似乎要將那底看穿一般。不知過了多久,才又幽幽開了口:

“當年若非他大哥秦寒承備送的糧草出了問題,三鶴嶺一戰沈家必勝。阿榭是被他大哥害死的,沈家一家的性命亦因他家而亡。可他呢,卻在瀛洲過著逍遙日子不說,現今有何臉面調回京都?”

玉故姜幾乎是搖著牙說完的這幾句話。

“調回京都,那是圣上的意思…你又何必去埋怨他呢?” 李齡宴嘆了口氣。

她坐在二人中間,舉著茶盞卻遲遲沒有送到嘴邊。她沒想到,秦風儀還有能再回到京都的這一天。

那日,她沒等到李齡宴去她家修火爐便離開了,在熙攘的鬧市里逛了許久,待夜色降臨,才回了住處。

后面接連幾日再未出過宅子,哪想,那李齡宴竟破天荒得登門拜訪,說是玉師雪二十三歲生辰,托他邀她這小城主前去慶賀。

對此,她是絕不相信的。玉師雪自幼不喜熱鬧,最愛清靜。倒是她那弟弟玉故姜頗愛喧鬧,逢人生辰必張羅一番。

其實說來,她的朋友玉師雪已經是個老姑娘了,生得再美也好,總是難逃朱顏辭鏡。她曾以為李齡宴會是玉師雪的良配,哪想二人就那麼廢了婚約。

數日后,前去赴宴前,她也仔細打扮了一番。她被引進侯府的時候,已經到了好些人。可主角玉師雪卻獨自坐在涼亭里發呆。

她走過去,拍了拍玉師雪的左肩,美人兒回頭時,她又在右邊發出了咯咯兒笑聲。玉師雪微微一愣,旋即亦露出淺淺笑意來。笑著笑著,卻又輕輕搖了搖頭,眼底無端生出許多落寞來。

【二】誰念西風獨自涼

“你這池子里的魚兒都那樣肥,獨有一只瘦成木棍兒了。” 她指了指亭外池塘最靠里面的一條魚,笑著說。

玉師雪望了一眼,點了點頭,“任阿姜平日喂多少食,那條總搶不到,其余的倒是胖得快游不動了。”

“何不撈出來單獨飼養?” 她問。

玉師雪搖了搖頭,“阿姜說,離了群,怕它不能活。”

她看著那魚,似笑非笑,說,“從不知道魚還要群居。”

兩人如此并排而坐,不知過了多久,玉師雪問她道,“你不進去?”

她笑了,“李齡宴還沒到,你弟弟又忙著招待寒暄,我也沒什麼別的人相熟。”

“你倒是不問我,為何是我的生辰,還無趣坐在此處。” 玉師雪側頭看著她。

“你不是向來討厭吵鬧,這宴席本也就是老姜的意思。”

她頭都沒抬,話脫口而出。瞬間,便渾身一僵,深知禍從口出。

老姜,當年獨有沈榭這樣叫他。

玉師雪看著她,許久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待到水面上吹來陣陣冷風,寒意戚戚,她便起身先于玉師雪回了屋內。

在宴席開始之前,玉師雪便回來了。她換了一身好看的青色羅裙,只略施粉黛卻不顯得憔悴。

眾人出言贊美,她亦笑著夸道:

“出水芙蓉,怕就是獨獨用來形容安河郡主的吧。”

眾人皆笑,稱她嘴甜。然玉師雪卻輕輕蹙了蹙眉,眼圈兒染上一抹淺紅。

她卻不知究竟是哪里說錯了話,惹得美人兒失色。

當日宴席,來得皆是年輕之輩。除了往日老泊淵侯的故交子女,還來了京都里許多年輕的商賈。比起老泊淵侯,玉故姜少了些氣魄和智謀,可他不是傻子,與貴人交好,永遠是維系鐘鼎的重要一步。

眾人邀酒時候,李齡宴推脫不已,她卻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李齡宴瞥見,狠狠剜了她一眼,臉都綠了。

回去路上,二人結伴而行。她瞇著眼睛笑問:

“大人不是說已經忘了那日醉酒之事?怎得今日我只笑了一下,大人便神色古怪起來?”

李齡宴哼了幾聲兒,挑眉稱:

“再說一次,非是忘了,而是本人從未醉酒。”

說著,已行至她家大門,李齡宴便甩下她大踏步離開了。

后來,玉師雪竟邀約她去了侯府幾次,多是閑聊扯皮,無甚特別。只是好幾次又惹得玉師雪一言不發,雙目低垂。她只得暗自哀嘆,一別五載,殊不知這玉師雪何時得了這陰郁的毛病。

大半個月后,她又于青天白日欲爬上鄰居墻頭,爬到一半,卻聽得院中吵鬧。探頭一看,一著玄色錦袍的男子背墻而立,身材修長,個子比李齡宴還要高處個腦袋尖兒。

另一邊,李齡宴死死拽著面如土色的玉故姜。只見他瞪大了銅鈴樣的眼睛,與那玄衣男子僵持不下。

見此狀,她便欲乖乖踩著梯子原路退回去。豈料卻被玉故姜看在了眼里。只見那玉故姜忽然沖著她大喊:

“小城主留步,還請進院一敘!”

兩雙眼齊刷刷看向墻上露出一個腦袋的人。這時,她才看清回過頭的玄衣男子的臉。

那人看著她,蹙起眉頭,好看的眉眼一時仿佛都擠在了一處。她愣在那兒,思緒飄到了許久許久以前。

彼時那人還只是個少年,白皙細嫩的皮膚,瞧著是個養得極好的世家公子。可那張俊秀的臉上偏偏長著那般鋒利的眉眼,一抬眸便叫人冷不丁一個寒戰。

“別怕,我接著你,你跳下來!”

她的回憶被玉故姜打斷,那玉故姜焦急得走到墻下,張開雙臂,認真看著她。

不明所以,她溫吞吞得跳了下來。李齡宴似乎有些尷尬,輕輕咳嗽了兩聲,正要說話,卻只見玉故姜拉著她的胳膊說道:

“秦風儀,你好好看看她!你不覺得羞愧麼?”

她看得出,玉故姜此話一出,李齡宴的神情便驟然變了。原本略帶尷尬的眼色驀地染上一絲寒意。

秦風儀漠然得看著她,過了許久也沒露出什麼表情,微微偏過頭又看向玉故姜,冷冷說道:

“我有什麼需要羞愧?”

玉故姜怒目圓睜,厲聲質問,“看著她,你竟半分都不會想起阿榭麼?你的良心真的安寧麼?”

“沈榭已經死了五年了。”

秦風儀冷聲留下這樣一句話,便頭也不回向屋內走去。

玉故姜伸出手指,恨得牙齒都在哆嗦。李齡宴似乎怕玉故姜發起狂來,與她為難,便極力使著眼色,將她推出門去。臨分別前,對著門縫低聲兒道,“有何要修的,等我明日再去。”

夜里,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總是想起秦風儀那張臉來。這五年來,她把所有事反反復復回憶,卻怎麼也想不通秦寒承作何落得抄斬的下場。按理諸事皆為先皇屬意,秦寒承便如韓子弗一般貶謫即是,再不濟,革職流放,總不至于身首異處。

那一晚,另一邊的李齡宴亦睡不著覺,總想著第二天要去鄰居家修東西的事情。

第二日,未等李齡宴上門,她便爬上墻頭拜訪,經過多次琢磨,她學得奸了,準備了繩子順進院中。

哪想下到一半,就聽見院內多了腳步聲。

“你做什麼?” 一個陰沉的聲音自腦后刮開一陣涼風。

她這才想起前幾日李齡宴所說,秦風儀是應帝詔提前回京,宅子尚未修葺整理好,便要暫住他家半月。

可她已然騎虎難下,只得硬著頭皮順了下來。剛一回身,便見那人拉滿弓箭對準了她的眼睛,后槽牙旮瘩響動了兩下。

“你究竟是誰!”

那語氣陰沉冰冷,直叫人冷不丁一個寒戰。

她舉起手來,一字一字說道:

“北疆天機城,穆雪馥。”

“穆云度是你什麼人?” 他問。

“我哥哥,親哥哥。” 她迅速回答,依舊高舉雙手。

這時候,李齡宴自屋內走了出來。瞧見這副架勢,驚得快步向前,一下擋在她的身前。

“秦風儀,你做什麼?”

“沒什麼…” 秦風儀微微動了動弓箭,偏了偏角度,又對準了她的腳。嚇得她又一下子收回了腳。

“秦風儀,你瘋了麼?” 李齡宴向那弓箭走去,眉頭緊鎖。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只是有些討厭她。”

“討厭?你都不認識她,你討厭個什麼東西?”

李齡宴插著腰,竟為他這爬墻頭的麻煩鄰居說起好話來了。

幾乎沒有任何間隙,不需要任何反應的時間,她聽到了一句無比荒唐的話來:

“我討厭她這張臉。” 秦風儀終于將弓箭落于架上,冷冷說道。

出了這事,她也不愿惹事上身,于是又原路返回了自家院子,連一口茶都沒喝到。

李齡宴似是十分無奈,又有些氣惱,獨自先回屋內去了。秦風儀卻不識趣,隨后不久,就似什麼也沒發生一樣,也向屋內走去。

坐在墻頭,看著秦風儀的背影,她竟覺得十分好笑。其實他本人并不頑劣乖張,只是常與他們廝混,壞了名聲。

說起來,她與秦風儀分別最久。自他父親遭到貶謫,去瀛州做了節度使,算起來至今七年有余。但是這些年來,她倒是一點兒不想念他,這人向來沉默寡言,自視高潔,若非與李齡宴交好,怕是不屑于同他們幾人玩在一處。

這秦風儀,少時就討厭她,如今她便是改名換姓,連性別都變了,他依舊不改厭惡。若說天底下最長情的男子,恐怕就是他秦風儀了。

回去以后,左思右想,連飯都沒吃,她又翻墻而入,進了李齡宴的院子。

她躡手躡腳靠在門外,將窗戶輕輕摳出一小洞來,悄然向里張望著。

只見屋里,秦風儀側對著門口,也不坐下,泥雕木塑一般舉著劍,無端擦拭起來。

李齡宴坐在那兒一言不發。也不知,是否自剛才開始,二人就一直這樣僵持。

又過了好一會兒,李齡宴還是先開了口:

“她是北疆天機城的小城主,你多少也該給些面子。”

秦風儀頭也不抬,只道:

“我說了,我討厭她那張臉。”

“因為她像沈榭?”

秦風儀不置可否,依舊輕輕擦拭著手中的佩劍。

李齡宴苦笑著搖頭,“你又何必呢?當初你們就像冤家,互看著不順眼。只是阿榭都死了這麼多年了,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你就沒有懷疑過…” 秦風儀突兀開口。

“懷疑什麼?” 李齡宴抬起頭看著他,眼底閃過一絲疑惑。

“沒什麼…”

屋內又是一陣鴉雀無聲。直到李齡宴泡好了茶,二人才又好好坐在一起聊了幾句。

二人聊了許多瀛洲政事,又說起北疆在瀛洲的樂坊掙了個缽滿盆贏,竟將原本劉韶的三個樂坊擠出了琴梵城。

說起北疆,那秦風儀便又問道:

“那個穆雪馥的身份可以確認麼?”

她心里一沉,屏住了呼吸,只聽那李齡宴卻笑了出來,“天機城的赫連楚親自帶隊送來的京都,你說呢?”

秦風儀沒有說話。李齡宴這才放下手中的茶盞,認真起來,“你到底在懷疑什麼?”

秦風儀搖了搖頭,似乎是輕笑了笑,可瞧著卻是比哭還難看。

二人再沒說什麼特別的事,她便也就偷摸摸兒得又回了自家宅子。

夜里她作了一場夢,夢中的少年總板著一張臉,最愛說:

“你,能不能別跟著我們幾個?”

她飛躍而起,若非有李齡宴死命攔著,她偏要與少年一較高下。有一次,她娘給她新做好的那雙靴子都甩得飛了,正砸中那韓子弗的腦袋殼,便又叫他熊了添杏樓一頓大餐。

后面幾日,她未再見過秦風儀,確切來說,避之不及。再后來,過了約莫半月,秦風儀便搬回了新修好的府邸。

她在街上閑逛時,偶遇著了韓子樂幾次,那少年每每同她笑著招呼,似是十分親昵。一日她從東城的樂坊返回,竟碰著韓子樂的馬車不當不正壞在了路邊,那時天陰,將要落雨,她又順路,便邀了他同行。哪想,次日,少年大包小裹送來了禮物,說是要答謝她。那少年瞧著十五六歲,連答謝都那般張揚,模樣姿態像極了七八年前的韓子弗。五人之中,韓子弗最是鋒芒畢露,十六七歲時便如毒蛇一般難纏,帝安城中盡是傳聞他陰狠怪厲。然他卻實在從不主動挑起事端,只是有人招惹,才出手教訓。說起來,也不過就是喜歡將人逼上絕路,然那人多半也是作繭自縛。

少年問了許多北疆奇事,對穆云度這位城主似是極感興趣,甚至有絲絲崇拜。少年嘮嘮叨叨,問了許多古怪問題。

“你們天機城會學劍法麼?”

“很少,我們一般用刀。”

“除了城主,家中可有別的兄弟姐妹?”

“沒有。”

“那你平生可遇過什麼大大的好事?”

她抬眉,“好事?還是大大的好事?北疆地處塞外,荒蕪凄寒,你想聽的好事是什麼?”

少年歪嘴一樂,挑了挑眉。又坐了不一會兒,便拜別了去。

不日,她竟聽到征西將軍韓子弗回京述職的消息。

那浩浩蕩蕩車隊,騎馬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著玄色鎧甲,一雙幽深眼眸透出精明。比起少年時的目空一切,似乎沉穩了許多。

少時,她與韓子弗雖說比不得同李齡宴那般要好,可也是一起打過棗子,飲過豪酒的兄弟。二人自六歲相識,十年相交,她太了解韓子弗。那樣小心精明的人,三渡口向來匪寇橫行,便是如何,也不該走此路往岐楓城。盡管他因此落得帝王降罪,百姓嗤鼻,但她知道,韓子弗絕非那般沒有頭腦之輩。

正經再見到韓子弗,是在李齡宴家的大門口,他同李齡宴站在一處,右手持劍,著意看了她幾眼。李齡宴簡單介紹過了,便要往里走。然韓子弗卻巋然不動,對她發愿道:

“小城主,家弟之事萬分感激。他日若遇難處,直言無妨。但凡韓某能及,自當竭力。”

如此夸張,當真難為這兄弟二人。她帶著輕淺笑意,回道,“只是小事,何須掛齒?竟也勞煩韓小公子記得,說與將軍聽了。”

韓子弗笑道,“家弟自來欽佩令兄穆城主,對此事也就頗為放在心上。怕是日后還要登門叨擾,韓某在此,先賠個不是。”

如此一言一語,都叫這小賊說了去,不愧是人稱毒蛇的韓子弗。他既如此說了,她又怎好不耐煩韓子樂登門拜訪呢?只叫她不得不裝親和,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其實這事本也沒什麼,韓子樂并非那般惱人的紈绔,說上兩句話也無甚大不了的。只是世間之事,總是過猶不及。這兄弟二人似是看上了天機城,左右打聽,挖空心思,無非是想討些什麼消息或是便宜。

后來數日,韓子樂果然頻頻登門,今日帶了些芒山核桃,明日又送來些珍稀水果。再后來,她不勝其煩,便稱病不見。還惹得玉師雪和玉故姜前來探望,那李齡宴似乎早已看穿她的把戲,只是單以為她心中嫌棄韓子樂,這才托病,避而不見。

不過多久,韓子弗便又返回西疆去了。臨行前,李齡宴在家中設宴,她也去了。

這幾人似是都沒了少年豪氣,喝不到三巡,便紛紛落下酒盞。聊的再不是什麼豐功偉績,盡是嘆些百姓疾苦。

韓子弗走后不過數月,玉師雪便因在華庭晚宴上一曲息紅淚得皇太后賞識,不過數日,竟被加封安河公主,一時風光無兩。

一晃,秋天將過,還總有些雨淅淅瀝瀝不肯退位讓雪。她向來厭惡打傘,麻煩至極,每逢下雨,便只樂意歪在屋子里。期間,李齡宴登門數次,送來了些新鮮果子,屋里屋外轉了好些圈兒,也不知在找些什麼。

終于有一日,他開了口:

“小城主府上,近日麻煩似是少了許多。”

她起初不解,過后才反應過來,笑道,“李大人是說我宅子里的活兒?那些個用體力的都叫韓家小公子做了去,我也犯不得再勞您大駕了不是?”

李齡宴一哼,“也好,以后我省得麻煩。”

說著便要走。

“誒?” 她笑著拉了拉李齡宴的胳膊,“李大人近日得閑,陪我下棋吧。”

“沒空。” 李齡宴冷眼一瞥,轉身離去。

然幾日后,她已經端坐在李府之中,與李齡宴一起下棋。李齡宴的棋藝好得亦如當年,她的棋藝壞得也亦如當年。

幾盤罷了,她拱了拱手,笑道,“李大人果然棋藝了得。”

她輕輕揚起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

那一刻,李齡宴仿佛看到了一個少年的影子。

【三】 夢里不知身是客

因連下了雨,她有幾日沒去翻墻。這日,好容易停了會兒,檐兒上雨水嘀嗒落往地面,她沏好了茶,就那麼百無聊賴得斜靠在窗邊座榻。

雨后,空氣濕潤,夾雜著絲絲涼氣在屋檐下盤旋。座榻旁的紅泥火爐嘶嘶冒著火星兒,被細弱的風撩動得有些氣惱。她輕輕一拋,扔進嘴中一塊蜜餞,好不愜意得望著院子。

一盤子蜜餞只剩最后一粒兒的時候,無雙閣的段掌柜送來了前幾日她挑好的上好羊脂白玉,也帶來了北疆的家書。

她不驚訝,自她進了京都,看著的人緊著呢,尤其是看著有無天機城送進她宅子里的消息。這段掌柜在京都已經待了二十幾年,兒子都有了三個,誰能想到卻是天機城的人呢?

段掌柜走后,她方拆開那信。一瞬間,她的手僵在半空,心血一下子就被吸得一干二凈。

那信上只有三個字:

殺豹子

這三個字,孤零零得躺在偌大一張紙上,顯得那麼詭異陰森。

殺豹子…

她默默重復著,嘴唇輕顫,突兀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落下眼淚,緩緩得搖著頭。

穆云度曾經說過,李齡宴就好比是帝安城里的一只豹子。不若老虎雄獅那般囂張,它總是悄然隱蔽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可是一旦瞄準獵物,便會一躍而下,咬其喉嚨,見死方休。

但是豹子最怕豺群,那是它的天敵。而天機城,便會是那令他李齡宴葬身的豺群。

害…

她捏起最后一粒兒蜜餞,左看右看打量了許久。

眼瞧著年關將至,街頭巷尾燈籠都漸漸掛了出來,她最喜愛的錦花樓的蜜餞都出了好多新的口味。聽說三水閣新到了一批西疆來的好布匹,她給玉師雪也做了兩件。

自離開天機城,再回京都,竟快一年。如此久了,她竟忘了她非是回來敘舊的,而是回來報仇的。

天圖二十七年春,鄲卑人無端南下進攻,大涼武信將軍沈拓率沈氏英戟衛五萬,以次弟沈恪、幺弟沈榭為副將,與鄲卑人于岐楓城外三鶴嶺開戰。久戰不敵,武信將軍戰死,左右將軍被俘北上。鎮國大將軍沈重青遂親率余英戟衛四萬自帝安城出,其兄明遠將軍沈重弘及子沈康領軍三萬自檀來城出、其弟宣德將軍沈重平及兩子沈樾、沈章領軍兩萬自寒湍城出,三軍匯合北上岐楓城。卻遭鄲卑詭計,重創不敵。帝命丹鳳關慶遠軍副都尉韓子弗急領軍兩萬往岐楓城支援,然途經雙渡口遇鄲卑人堵截,周旋數日。他遲去的那五日,岐楓城內,人心亂,忠骨亡。三軍覆沒,近十萬人死于馬蹄刀下。事不足二月,左將軍沈恪不堪受辱自盡亡于牢中,右將軍沈榭遭斬首于鄲卑軍前,如此,沈氏亡矣。帝感念沈氏忠骨,建忠武陵園,以衣冠冢祭之。又憂勞民傷軍,遂遣使以北方三城為交換,與鄲卑止戈。

最后一戰在新柏坡,那天下了好大一場雨,因為二哥沈恪說了些不吉利的話,還被大哥沈拓狠狠蹬了一腳,摔了一屁股的泥。這倆人只差了三歲,自幼不合,互相瞧不上眼。可是大哥死的時候,她二哥喊得最為大聲,那聲音撕心裂肺,幾乎要穿透黑壓壓的云層,鉆進老天爺的耳朵里。她沒有哭,只是看著一身血水,被刺穿了心臟的將軍一點點倒下去,濺起半空的泥水,黑黑紅紅,一時亂了人的眼。后來,她才知道,那樣死去的大哥,也沒什麼不好。與二哥相比,他起碼還留下了武信將軍的尊嚴。

她的二哥,自幼待她最好,凡事有些麻煩便都舍不得她上前。因世人都以為她是男兒郎,有時她都已經混淆了。只有她的二哥,會說:

“幺兒是個女孩子,以后那搬兵器的活兒,天天兒見血的仗能不能讓她躲著些?”

那時,她父親冷眼一瞟,笑說:

“你倒是給我講講,天底下哪有沒搬過兵器的兵,哪有不見血的仗?”

那時候,她二哥本是同父親商量不愿帶她出征的,因為出征第三日便是她的生辰。是她央著父親,才終于披甲北上。天圖二十七年,梅月十六,那夜大軍在葛蓮河邊扎了營地,夜色很美,月兒極圓,興高采烈得掛在天上。她與二哥聊了許久,不明為何向來安分的鄲卑人忽然南下,不明為何一個小小鄲卑竟需要出動沈家過半英戟衛。那一天是她十七歲的生辰,七日后大軍于安溪谷遭遇埋伏,損軍近萬。不出三日,營內起火,糧草車毀損三成,疑有內鬼。十日后與鄲卑人在岐楓城開戰,敵軍僅三萬,卻場場戰役看穿陣眼,屢破沈家軍。不出半月,戰亡過半,時隨軍糧草將盡,援軍未至,幾盡絕路。大哥沈拓下令,折返大涼丹鳳關,豈料三日后在白浪坡遭到鄲卑人伏擊,血戰一夜,全軍覆沒。

她與二哥被俘,只能祈禱援軍速至。暗牢里昏暗無光,只有陰冷潮濕,吱吱叫囂的老鼠從腳上爬過,留下一串串譏笑。

她自小不務正道,研究毒蠱,惡名昭著。鄲卑人叫她小狼崽子,沒人敢近她的身。她被扔在濕潤泛著惡臭的草堆上,每日以長鞭抽打。她的二哥,鄲卑人口中的金鉤左手,左手持劍,一出封喉。那拿劍的左手被生生踩斷,一次一次,偏得在將要長好的時候再去折斷,如此反復。他們在他的身上撒尿,將他的頭踩在腳底。他們吃著發了霉沾著泥的饅頭,一粒一粒沙礫入口的觸感,她現在都還記得。被俘的第十七日,她的二哥發了瘋,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時發呆,糊涂時發狂。被俘的第二十三日,一日夜里,趁著清醒,她的二哥撞墻而死。死之前他很平靜得看著她,輕聲念道:

“二哥等不到了…替我同父親說一聲對不起。”

那夜后,她被幾個穿著防護甲的牢卒拉去了荒漠中最高的土坡,捆綁于木架之上暴曬。

她其實覺得極其可笑,她的毒蠱若真有那樣本事,哪里會讓他們活捉了去,又眼睜睜看著親人慘死。

暴曬的第五日,她昏了過去,再醒過來便是在北疆天機城。穆云度的侍從連邕說,是他們的城主穆云度使了一招偷天換日。具體細節如何,她并沒有興趣打聽,只知道那穆云度似是有手眼通天的本事。

她將那信連著信封扔進爐火中,看著它燒作灰燼,只留下淡淡焦灰味道。不過多時,她收拾利落,打著傘出門去了。

大抵是因為下雨緣故,秀林閣里只坐了寥寥賓客。老板娘紀娘站在收銀臺子旁,百無聊賴得打趣著新來的賬房伙計。見她踏進門來即刻收斂了倦色,對著樓上使了個眼色。

她輕步上了三樓西廂,坐下不久,紀娘便推門而入,又極為小心得回身關上了門。

紀娘剛落座,她便問道:

“上次托兄弟們查的東西,如何了?”

紀娘自柜子最里層的一個上了鎖的盒子內取出了三本賬本。

“近三年來,藍田坊的往來賬目都在這兒了。”

翻著賬目,她輕聲哼笑,搖了搖頭,“景安閣、翠玉軒、海鶴廊…這都是當年赫赫有名的玉石坊。誰能想到,這些年來早已是空殼一具,面上還是他們,背地里早被藍田坊吞進肚子了。”

“其實,這些年來…民間也并非沒有傳聞。只是韓家勢大,誰又敢多問一句?”

她冷哼一聲,“西疆的日子怕是太過舒坦,讓他們有功夫生出這些野心來。”

紀娘將一盞熱茶遞到她的面前,又說道:

“可據我所知,西疆并不太平,這些年耶羅人幾次發動戰爭,雖說都被韓子弗領兵擊退,但還是折損了大涼不少兵卒。”

她皺眉開口:

“自十年前,耶羅人大敗于沈家軍之手,西疆有近五六年安然無事。何故這些年屢屢發難?按道理,短短數年,并不足夠他們休養生息。”

“你在懷疑什麼?” 紀娘微微蹙眉,低聲兒問道。

她沒有立刻回答,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猶疑道,“你剛才說折損不少…不少?那是有多少?”

紀娘從另一側的柜子里拿出一本冊子,翻了許久,抬頭道,“這三年來,約有近四萬人。”

“四萬?” 她一時驚愕,嘆道,“即便耶羅人誠心發難,以他們如今兵力,也不該折損我軍四萬人之多。”

“莫非軍中有耶羅人的奸隙?” 紀娘問道。

她搖了搖頭,“韓子弗領兵多年,不會連這點警惕性都沒有。”

她眼睛忽而一亮,“紀娘,幫我去查查那四萬人中有多少帝安人氏,看看她們的家眷現在何處。”

幾日后,紀娘派人捎話邀她前去一敘。她不慌不忙,打扮了好一番,在那些個耳目面前大搖大擺得擺著赴宴姿態走進了秀林閣。

紀娘在房內燙好了酒,待她吃了好幾口小菜,才道,“上回的事已經有些眉目了。”

她抬眼瞧著,只聽那紀娘又道:

“說來奇怪,死的那四萬士兵,有三萬多是南方災地投軍去的,剩余的皆是帝安人氏,而他們的家眷如今卻皆不在帝安。”

“南方流民…不在帝安…” 她轉著手指上的扳指,來回想著,念道,“為什麼死的大多都是南方士兵呢…按理說,打先鋒的應當是更熟悉地形的西疆土著才是…” 想來想去,似是豁然開朗,心中卻是一沉。

“紀娘,你再去查查近年來西疆的人口可有大增?又都是些什麼人。” 她沉聲吩咐。

紀娘得令,即刻著手準備去了。不過三日,便傳來消息,稱那西疆近些年涌入不少南方流民,足有八萬人之多。細細查去,卻竟還有三千多帝安人士。

她看著那卷冊,臉上漸漸浮出笑意。起初是輕揚的嘴角,而后竟大笑出來,猛得拍起桌子來。

“云王竟然暗中屯兵。如此誅九族的大罪,豈非是老天幫我?”

“屯兵?” 紀娘眼珠子都要冒了出來,瞪眼看著她,“什麼屯兵?”

她笑道,“韓家雖說不是吃素的,但終究是這些年動作太大。藍田坊的玉石生意風生水起一定有人在背后撐腰。我只是一直想不通,這個人是誰。如今看來,竟是云王。耶羅族人為何屢屢無故挑釁?想來,早與云王圖謀。皇帝若知道,監掌南方三城的云王竟監守自盜,經韓家與耶羅人之手于西疆屯兵,恐怕要大開殺戒了。”

紀娘似乎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重復道,“你是說…云王在湖口渡屯兵,與耶羅人過往甚密。而韓家借云王勢力才幾乎壟斷了大涼三分之二的玉石生意?”

她點了點頭,不自覺得輕揚起嘴角,一字一字說道:

“風雨欲來,大廈將傾。這帝國,將要翻天覆地了。”

【四】當時只道是尋常

自打抓住了云王和韓家的小辮子,她便仔細綢繆起來,將一切計劃提上了日程。不日前,北疆來了回信,只有四個字:

時機未到

時機未到…

燒了信,看著那丁點火星消失不見,只留下一片灰燼,她冷哼了一聲兒。

她知道穆云度在想什麼。比起讓皇帝有所準備,逼得云王起兵。他更想要云王突襲,殺帝安城一個措手不及。說到底,比起奪取江山,他更想要當今皇帝的命。

近日來閉門不出,竟不知帝安城出了兩件大事。其一,帝安都護秦風儀當朝彈劾丞相趙秀,彈劾不成竟自摘烏紗,憤而離朝。其二,安河郡主玉師雪被封安和公主,三月后南下楚國和親。

她出了門,便徑直去了玉師雪處。府里里外忙活著的下人比往常多了幾倍。按玉故姜的說法,宮中來了近兩百的眼線,包括了宮女嬤嬤,甚至侍衛都多添了二十幾個。

玉師雪似乎生了病,一直病怏怏得歪在閨房中,不愿見客。知她來了,才勉強拖著身子出來走走。

玉師雪的臉色十分蒼白,整個人又瘦了兩圈兒,咳嗽著,那帕子上竟出現一攤血來。

她驚愕之余,十分憂心。玉師雪卻不讓她聲張,只是說老毛病犯了。幾番爭斗,她也拗不過,只得找來從北疆帶來的醫女查看了一番。

豈料醫女卻道,玉師雪這舊疾碰著新癥,郁結于胸,情況是愈發惡劣了。玉師雪一副心事重重模樣,寬慰了她幾句,幾番下來,倒像病的是她而非玉師雪了。

她離開之前,吩咐侯府的下人按照醫女的方子抓了藥,又囑托了許久才肯罷休。

夜里,她又翻來覆去得睡不著覺,后接連著又去了侯府幾日,玉師雪皆是一副疲憊樣子,偶爾想起什麼泫然欲泣,使得她不知所以。然到第四日時,玉師雪便推辭不見了。玉故姜只道,她姐姐身子好轉,宮里來了教習嬤嬤,正為和親做準備呢。

沒有玉師雪這事兒,她終于又想起了秦風儀。她知那秦風儀定是找到了什麼證據,才膽敢當朝彈劾趙秀。然此事她又不好多做打聽,便只得暗中做些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勾當。

她偷偷到秦風儀處時,才發現,秦府的下人寥寥,甚至不比她那臨時的院子。偌大的秦府,想要找一個根本不知道樣子的線索簡直難如登天。

可是,秦風儀究竟是掌握了什麼樣的證據,才膽敢在朝堂之上公然彈劾趙秀,她實在太好奇了。不知繞了多久,她才終于找到了秦風儀的書房。

那書房內十分整潔,倒是與秦風儀平日里的風格十分一致。她從書案找起,卻只見一堆通鑒、史籍類的書,光是瞧著名目,就十分枯燥晦澀。書柜里放的書一卷一卷皆是些拗口名字,也盡是書案上堆放的一類。這書房不大,各個角落盡收眼底,似乎并沒有能藏著什麼秘密的地方。

她氣得跌坐在秦風儀的椅子上,皺起眉毛,隨手翻了翻那幾本早便舊了的書。幾個哈欠過后,一抬頭,便見對面墻上掛著一幅畫。

雪夜尋梅圖?

她微微一愣,沒想到這樣的老古董竟被秦風儀留到了現在。多年前,秦風儀舉家遷離京都,他們幾人皆送了禮物。玉故姜的馬鞍,李齡宴的文房四寶,韓子弗的翠玉扳指,而這雪夜尋梅圖便是她的禮物。

秦風儀曾一度十分瞧不上她的畫作,稱之為“蟲爬”。她因賭氣,拜了書畫名家顧卿知為師,潛心學了數月有余。這幅畫便是她親筆所作,本是用來氣那秦風儀的。卻不知竟被他留了這麼多年。

她走過去摸了摸那幅畫,作畫的場景還似在昨日,可眨眼間竟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摸著那畫,只覺得有一處凹凸不平。掀開畫卷,只見那墻上竟有一空心圓洞,洞口處用布塞住了。她拽出兩塊黃布,便看見兩個長卷軸。

第一個長卷軸卷著厚厚一沓子紙。細細看去,整整十七張,竟密密麻麻盡數記著王朝百年來權臣豪族之勾連,其中不乏沈家三代嫡系旁支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

第二個長卷展開,竟是一幅小像。女子坐在草地上側頭笑著,紅色的裙擺離篝火似乎不過咫尺。

她看著那畫,驚愕得幾乎忘了呼吸,連門外傳來陣陣腳步都沒有在意。

不過多時,秦風儀便推開房門,站在了她的面前。見到她時,秦風儀一怔,目光隨即變得謹慎起來,質問道,“你為什麼在這兒?”

“這是什麼?” 她沒有回應,捏著一沓子名錄瞪眼盯著秦風儀。

秦風儀微微皺眉,抬手去奪,她卻一躲,依舊盯著秦風儀的眼睛,重復問道,“你在查什麼?”

“沒什麼。” 秦風儀大步過去,一把搶過,扔進了柜子里,回過頭冷冰冰道,“沒有人告訴過你不經過主人同意亂翻東西很沒禮貌麼?”

她沒有理睬,只依舊不依不饒,說,“沈家三代族系,朝野百年權臣,你查這個做什麼?”

秦風儀依舊嘴硬,“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好,那我問你,這又是什麼?” 她展開那副小像,一眼不眨得盯著秦風儀。

秦風儀微微一怔,隨后看著她的眼睛,伸出手來,一字一字說道,“還給我。”

“為什麼畫我?” 她質問道。早就忘了現在自己的名字是穆雪馥。

“你?” 秦風儀扯了扯嘴角,“這不是你。”

“秦風儀!” 她低吼了一聲,上前一步,緊緊貼近他的臉,壓著嗓子咬牙道,“這件衣服我只穿過一次,天圖二十七年梅月十六,葛蓮河邊,你也在。”

她的聲音低沉顫抖,宛若裂帛。一雙眼睛帶著猩紅血絲直勾勾得盯著秦風儀。

秦風儀微微啟唇,臉色漸漸發白,喉嚨滾動了許久,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說話啊!” 她忽然大喊。

“是。”

秦風儀看著她,堅決說道,“那一晚,我的確在葛蓮河。”

那一刻,她的身子突然松散了,頃刻間便要癱倒在地。

“你不是應該在瀛洲麼?為什麼會出現在葛蓮河。” 她問。

沉默許久,秦風儀終于說道:

“我去給你們送信。”

“信?什麼信?” 她問。

秦風儀輕輕嘆了口氣:

“兄長他發現糧草出了問題,又信不過軍中的人,便要我去給你們報信。”

“秦寒承…糧草…他早就發現了?”

秦風儀臉色青白,“不止如此。兄長他知道,糧草之事并非偶然,而將手伸到軍備的也絕非等閑之人,一定是上面出了問題。只是他那時還不知道,上面都會涉及到什麼人。因而不敢輕舉妄動,只讓我一人暗中追趕你們的軍隊。”

她沒有說話,心早就擰作一團。

“可是我們沒得到那封信。你把信給了誰?” 她問。

“那日,我將信塞進了你住的軍帳中,就放在案前。可是最后你們還是出事了。” 秦風儀接著說道,“后來,兄長被施以重罪處死,那時候我才終于確定,上面的人…是皇帝,而你們沈家…有內鬼。”

“內鬼…所以…鄲卑人才每每看穿陣眼,才能總是先我們一步。” 她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大腦一片空白。那時候她才終于明白,秦寒承為何被迅速處死,為何皇帝半點機會都沒有留給他。原來他是白浪坡一役的后患,也是蓋棺定論的必要犧牲。

見她許久無言,臉色蒼白。秦風儀低聲勸慰:

“我知道你想做什麼。我又何嘗不想?你手里拿著的,就是這帝國百年來權力漩渦中勾連最緊密的人物,他們其中不少都與沈家一事有關。然帝國百年,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我們必須從長計議。”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名錄,問道,“可你為何當朝彈劾趙秀?如今你脫去烏紗,還如何繼續查下去?”

“這烏紗不會脫掉太久的。” 秦風儀幽幽說道,“皇帝早就想除掉趙秀,只礙于趙家勢大不敢輕舉妄動。昔日趙秀祖父趙成業提劍入宮,逼先皇交出毒害趙皇后的兇手,早便在先皇父子心中留下了結,原本是比沈家更讓皇室痛恨。說起來,只是沈家不比趙家樹大根深,又少了三分機警,才被拿來開了刀。”

“你的意思是…” 她狐疑得看著秦風儀,“皇帝在朝堂之上駁你的奏章,是在做戲?”

秦風儀點了點頭,“確切來說是我和皇帝一起演的一出戲。”

她想著,秦風儀又問,“你是來找證據的?你覺得我有膽量彈劾趙秀,一定是掌握了什麼證據。”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可我什麼也沒找到。”

“自然是找不到的。” 秦風儀輕輕笑了,“所謂的證據都是皇帝給我的,我只是在朝堂之上一一列舉,痛斥趙秀,再由皇帝出面駁回,便演完了整出戲。”

她恍悟,“皇帝是擔心若他逼得緊了,逼宮之事重現。便要你唱這黑臉。如此一來,趙秀對他說不出什麼,而文武百官又皆對他有了想法。若再有陳松、魏岳群等老臣上表奏折,參趙秀一本,屆時他再借由適當削弱趙秀勢力,他趙秀便無話可說。只是…他究竟是想從哪里入手呢?”

“那就要問問你們北疆天機城了。” 秦風儀道。

“什麼意思?” 她蹙眉看著秦風儀。

“天機城與皇帝做了筆交易,答應為其增兵五萬,以保殲滅趙氏。而天機城要的,就是趙家手中的河運大權。” 秦風儀說道。

穆云度對河運大權虎視眈眈已久。他曾說,想要圖謀大業,需得開通北疆與中原的通道,不論是物資還是士兵,都需要一條穩妥扎實的渠道。而陸路過于惹人注目,河道至安平嶺止,因其不通北疆必定不易引起懷疑。屆時只需要疏通安平嶺以北的陸路要道,就可順當行事。

看來,這一次,穆云度抓住了皇帝急于鏟除趙家的心思,對河運大權是志在必得。

當夜,她留在秦府吃了晚飯。秦風儀喜歡吃素,滿滿一桌子菜竟都是青菜蘿卜豆腐之類。

她沒吃幾口,一心惦念著家中的雞腿兒。吃過飯,她同秦風儀一同坐在亭子中飲酒吹風。秦風儀終于開口問道,“我瞧你晚飯沒怎麼吃,沒有胃口?”

她搖了搖頭。

秦風儀笑了笑,“我知道你喜歡吃肉。”

“啊?” 她眼睛睜得老大,“你故意的啊?”

“是啊。” 秦風儀點了點頭,“吃肉太多不好。以前我就告訴過你的。”

“吃…” 她笑了,翻了個白眼,“你那時候難道不是存心給我難堪?”

那時候她覺得秦風儀總是處處針對她。她愛吃肉,每每出去,便只吃肉。若有秦風儀在,她必得一陣譏諷,并上一句:

“你上輩子是饞肉饞死的麼?”

秦風儀眼里含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所以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我是女子的?” 她忽然問道。

“在你隨軍前的那年吧,李齡宴在添杏樓擺宴,你二哥早早便來找你,臉色十分難看。他將你帶到門外去,許久都沒回來。他們幾個醉得厲害,偏叫我去尋你。我剛過拐角,便聽著你二哥訓斥你的話來。如此,才知道你是個女孩兒。”

她笑了,那場景她記得倒是十分清楚。那時候她二哥怒斥她為:

丫頭片子裝大爺

她想了想,又道,“我原以為我隱藏的是十分完美了。”

秦風儀又笑了,“完美?其實有很多次你都將要露餡了。只不過他們幾個愣頭愣腦的,沒有察覺。”

“真的?” 她瞪起眼睛,嘴角不自覺的向上揚了起來。

秦風儀點了點頭,說道,“你十四歲那年生辰,正巧你第一次隨軍,我們本想著去馬市給你選些好的行頭。可你偏在那脂粉鋪子外面徘徊了半天。玉故姜問你在那兒瞎轉悠什麼。你竟然支吾著說要給你娘買脂粉。可是我們都知道沈夫人對脂粉過敏,向來不施粉黛。你又搪塞說,你忘記了。后來我們幾個背后談笑,他們皆以為你是看中了誰家的小姑娘,害羞不肯讓我們知道。”

她噗嗤笑了出來,又聽秦風儀繼續說道:

“還有一次咱們幾個出去喝酒,你喝多了,偏要吃糖葫蘆。大晚上的,哪里去給你找糖葫蘆?你便坐在路邊耍潑,后來還哭了起來。你知道麼?那次你差一點就要露餡兒了,說著胡話要把自己那些年的委屈全都翻出來。最后我給你敲暈了,抗回了你府上。別說,你還挺重,比我想象中還要重。”

“是麼?” 她笑著搖了搖頭,“為什麼你說的這些我都沒有印象了呢。”

秦風儀喝了口酒,望著吹動的紗簾,輕輕笑了起來。

“都是些平常日子,你又怎麼會記得呢。”

她看著那笑意,心中竟無端生出許多落寞來。那究竟是她的落寞,還是少年秦風儀的落寞,她已經分不清楚了。只知道那秦風儀的臉忽而變得陌生起來。在這場似真似假的回憶中,他仿佛并非是她那久遠記憶中的孤傲少年。

“秦風儀。” 她輕聲喚了句他的名字,待他回過頭來,她柔聲說道,“謝謝你。”

“謝什麼?” 秦風儀問。

“謝謝你還記得我,還記得沈家,還記得英戟衛。”

聽罷,秦風儀搖了搖頭,“我也是為了我哥哥。我不想他死不瞑目。”

“無論如何,你是這世上,除了我,唯一還惦念著他們的人。所以還是謝謝你。” 她說。

秦風儀想了想,說,“你真要謝我的話…” 說著,向她緩緩伸出手來,“我們重新做朋友吧,穆雪馥。”

看著那雙手,她遲遲沒有回應。她曾經以為她不再會有朋友了,可是秦風儀先向她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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