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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夢佬

“燈影輕薄灑、淡月映秦淮”,南京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秦淮河。這個上演了一幕幕名士佳人悱惻纏綿的所在,究竟見證了多少悲歡離合的人間往事?在這條流淌了數千年薔薇色的香河中,“秦淮八艷”永遠是最引人奪目的浪花。

顧橫波,原名顧媚,字眉生,號橫波夫人。“秦淮八艷”精通琴棋歌舞、文史詩畫,顧橫波亦不例外。在十八歲那年,顧橫波參加了由江南名士鄭元勛主辦的“蘭社”,以精湛的畫技名動南京。人們都說,顧橫波的蘭圖,可與馬湘蘭媲美,且在姿容上更勝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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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馬湘蘭的“幽蘭館”一樣,顧橫波也有一座頗具特色的小樓,名為眉樓。

不過,當時的文人雅士更喜歡稱小樓為“迷樓”。究其原因,或是因為顧橫波的眉眼太過迷人,造訪此處的風流名士無不為之傾倒。

還有一種說法是,“迷樓”本是隋煬帝的行宮,因閣樓錯落,廊道曲折迂回,就像迷宮一般,故稱作“迷樓”,而顧橫波的眉樓與隋煬帝的行宮一樣結構復雜,所以,時人便沿用了這一雅稱。

不論是才華還是容貌,顧橫波都屬翹楚,所以當時的文人雅士對其倍加青睞。每天登門造訪迷樓者摩肩接踵,迷樓之內宴無虛日。當然,與其他名妓一樣,顧橫波對客人的要求相當高,粗鄙之人根本沒資格踏足迷樓半步。

能得到顧橫波的接見,對于當時的文人來說是一樁幸事。

江南文壇將受到顧橫波邀請的文人稱作“眉樓客”,以此作為一種殊榮。那些因種種原因未能一睹顧橫波芳容的墨客,無疑會倍感遺憾。

在“秦淮八艷”里,顧橫波的脾氣秉性與柳如是頗為相似。她們都有一副俠義心腸,且爽快耿直。秦淮河畔的姐妹,大多稱顧橫波為“眉兄”,而柳如是則時常以“弟”自謙。不過,世上絕沒有兩個性格一模一樣的人,顧橫波與柳如是的性子還是略有差別的,顧橫波比柳如是更加憤世嫉俗,也更任性率真。

據說,在當時有一位理學家黃道周自詡道德高尚,還打出了“目中有妓,心中無妓”的旗號。東林子弟為了捉弄他,特地請顧橫波將他灌醉,然后,脫去衣衫與他同床共枕,看看這家伙究竟是真的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亦或是滿嘴仁義道德的偽君子。按理說,顧橫波已是當時秦淮聞名的名妓,理應不該參與這場鬧劇。

然而,顧橫波還是同意以身體惡搞黃道周。當然,這是一樁坊間傳言,未必是真實的,但卻體現出時人眼中的顧橫波頗為豪放不羈,完全不拘泥于傳統的世俗禮教。或許,亦是因為顧橫波擁有這樣的天性,她才能與江南才子龔鼎孳結緣。而她在后世飽受學者及道德家爭議,多半也是她的性格惹的禍。

在秦淮河畔上,“美女”就像過江之鯽一般層出不窮。不用說“秦淮八艷”,隨便從哪處青樓畫舫中挑出一位花魁,都是民間罕見的絕色。在聊其她七艷時筆者或多或少地提到過,光顧秦淮河的風流名士絕不是為了滿足性欲,他們大多是為了滿足精神需求。所以,名妓在擁有天人之姿的同時,還得美得突出,美得有特色。

就像是每逢花季百花綻放,愛花者各有所愛一樣,每個人的審美都是不同的。顧橫波之美,完全集中在她的眸子里。只需一眼,你便能在她的瞳仁中領略到一泓秋水。美人一顰一笑,她眼睛里的秋水就像要漾出來一樣。正所謂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如此有靈性的一雙眼,無疑給顧橫波的氣質增色不少。

游覽秦淮河的文人士子,一旦看見了顧橫波的那雙眼眸,就像被拉進了秋湖一般,恨不得變成水波里的游魚,從此沉浸在這動人的眼眸中,即便淹死也在所不惜。一雙人間罕有的眼眸,再搭配眼上的娥眉,便足以讓天下的女子為之醋意大發。僅用“遠山含黛”這樣的形容詞來描述顧橫波的眉毛,似乎有些不夠味道。

世人常說,美人的眼睛是可以說話的,但顧橫波不但可以用眼睛說話,連她的眉毛都能向人傳達濃情蜜意。顧橫波的名、字、號乃至她居住的小樓,都與“眉”這一元素有關,由此可見,顧橫波對自己的眉毛是相當自信的。

顧橫波與寇白門一樣,都是出身于妓家的女子,她們沒有其他“秦淮八艷”那般曲折悲慘的童年經歷。自顧橫波記事開始,她便生活在畫舫之中。因為她從小便是一副美人坯子,所以,自顧橫波幼年開始老鴇便未讓她從事體力活,而是悉心培養,傳授她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及取悅男人的本事。

果不其然,冰雪聰明的顧橫波經老鴇多年栽培后才藝雙絕,名動秦淮河。可以說,明代是我國歷史上妓家最昌盛的時期,想要在百花爭艷的秦淮河上獲得“名妓”這一頭銜,單有一副好皮囊是遠遠不夠的。每一個“秦淮八艷”,都擁有秀外慧中、才貌雙絕的品質。

顧橫波當時有多紅?

舉個不那麼恰當的比喻,在那個通信水平不發達的年代,明末的“秦淮八艷”的名氣仍可堪比現在的一線明星。雖然她們久居于江南,但全國各地都流傳著關于她們的故事和傳說。每天顧橫波都要出席數個宴席,身邊時常圍繞著小有名氣的青年俊杰。然而,即便她每天都生活在喧囂里,可美人的心中卻始終藏著一份無法向他人言明的寂寥與哀愁。在月上柳梢頭時,她常在空無一人的迷樓小院中顧影自憐:

花飄零,簾前暮雨風聲聲;

風聲聲,不知儂恨,強要儂聽。

妝臺獨坐傷離情,愁容夜夜羞銀燈;

羞銀燈,腰肢瘦損,影亦伶仃。

——《花深深·閨怨》

眼前的浮華只是一時的,顧橫波不知將來自己年老色衰后,該如何排遣寂寥的時光。雖然她生于妓家,可若讓她一生一世都被拘禁在秦淮河畔,這命運是她無法接受的。沒有容顏永駐的美人,風月場上的佳麗最擔心的就是有朝一日皺紋爬上滑嫩的肌膚。偏偏那麼多不解風情的腐儒認為,這些女子的哀怨是別無用處的閑愁。

殊不知,在男權至上的封建社會里,人老珠黃的女人的處境遠比垂暮的男人凄慘得多。對于青樓女子來說,情況更是如此,再美麗的佳人也有韶華老去的那天,到時候門庭冷落遭人漠視的處境接踵而至,她們就會像是入了冬的花朵一樣,無可奈何地瑟縮于寒風之中。所以,每個年輕妓女的人生追求都是大同小異的,無非是趕在歲月的魔爪前,尋找一個對她噓寒問暖的貼心人,將她從悲劇中解救出來,給她后半生的安寧。

然而,顧橫波在迷樓中住了幾年,親眼見證了那些被娶過門成為富家小妾的姐妹們從一個火坑跳入另一個火坑中的事實。青樓女子畢竟身處樂籍受人輕賤,再嫁人之后也無緣成為正房元配,所以往往會受到家中大婦的打壓。運氣好的,能被安排在別院中獨居;運氣差的,被悍婦刁難郁郁而終。觀察得多了,顧橫波便會不由自主地聯想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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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天像是蒼蠅一般在自己身邊打轉的青年俊杰,幾乎沒有一個肯對自己死心塌地,他們只是為了滿足一時的生理需要和精神追求而逢場作戲罷了。看遍風月場上的冷暖,顧橫波在愛情上的選擇也與其她姐妹略有不同。

明清交替之際社會動蕩,各行業大多不景氣。不過,秦淮妓家是個例外,社會越動蕩,國家越混亂,畫舫青樓的生意就越火爆。

究其原因,或是因偏安一隅的文人雅士無從排遣國破家亡的苦愁,只能在安樂窩中醉生夢死得過且過。只有在善解人意的秦淮妓女懷抱里,他們才能感受到生而為人的最后一絲快樂。顧橫波的迷樓門庭若市,登門拜訪的才子雖多,可顧橫波能接見的畢竟有限。為了爭奪進入迷樓的門票,自詡優雅的士子多半不會大打出手,不過也有例外發生。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顧橫波的丫鬟一如既往地打開門扉,在客人中篩選主子中意的嫖客。丫鬟陪伴顧橫波多年,已養成了一副刁鉆的識人慧眼。她挑中了一位風度翩翩且腰包鼓鼓的青年公子,讓他跟隨自己上樓。

按理說,得以與顧橫波一親芳澤的人選已確定,其他客人該保持風度退場才對,偏偏有那麼個不懂規矩的粗鄙之人,拿出幾個金元寶叫嚷著要上樓。

被選中的公子見狀,對無禮之人作了一揖,勸他識相的同時,還諷刺這位土豪不解風情。誰知,這粗人竟一拳揮來,將公子打了個趔趄。

一個是飽讀詩書的富家公子,一個是不知哪冒出來的鄉野暴發戶,兩人就這樣打在一起,直打得烏煙瘴氣。顧橫波怒目橫眉走下樓來,示意丫鬟將門扉閉好,干脆來了個眼不見心不煩。

顧橫波平日里接見的,無不是氣質典雅的文人,她怎見得這種市井之徒在門外鬧事?所幸,這天不再做生意,將所有慕名而來的客人拒之門外。粗魯的漢子自討沒趣,拍拍身上的塵土轉身離去。挨了揍的公子感慨今日之事實屬倒霉透頂,亦灰頭土臉地溜走了。

類似的事,在秦淮河畔雖不多見,但也不是沒發生過。

偏偏這故事還有后續,那粗鄙之人原是一高官之侄,此高官位高權重,家族勢力盤根錯節。當高官聽說侄子與南京文人起了爭執后,立即動用手中權力,將當日與侄子打架的文人抓了起來,假公濟私予以懲戒。

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南京文士無不為那倒霉的公子鳴不平。然而,文人的力量終究有限,他們雖有心替倒霉蛋伸張正義,奈何申冤無門。這時,南京士子中享譽盛名的余懷站了出來,寫了一篇為人稱道的檄文。

他將此事的來龍去脈全部收錄其中,并痛斥打人者粗鄙無禮,高官仗勢欺人。并且,在江南文人的幫助下,這篇檄文傳遍大江南北,成了各地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事已至此,高官迫于輿論壓力,不得不撤訟,放了那個可憐的倒霉蛋。

整樁事件,雖顧橫波并未露面,但她始終在關注這件事。

那名因得罪了無理闊少而深陷牢獄之災的倒霉蛋,顧橫波對他沒有什麼好感;

那個因情場失意而仗勢欺人的惡少,顧橫波更是不感冒。

反倒是那個寫檄文的余懷,給顧橫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顧橫波回憶自己曾接待過的客人,似乎從未有一人像余懷這般既文采飛揚又滿身俠氣。感慨之下,顧橫波派人請來余懷,邂逅了這位仗義的文俠。

顧橫波發現,此人不但才華橫溢且為人正直,還有一身傲骨。在江山社稷面臨改朝換代的年景,這樣的愛國志士已不多見。顧橫波立即對他表露心意,希望與他共結連理。為了表明自己的決心,顧橫波的迷樓從此關門大吉,以示對余懷的忠誠。

愛國志士與亂世佳人,真可謂絕配,然而,他們為何沒有走到一起呢?

有人說,是南明龔鼎孳第三者插足所致,筆者卻認為余懷的個人原因才是重點。但凡有識有志的名士,多半不會在女人身上投注太多精力,余懷也不例外。

他愛顧橫波嗎?

愛,但愛得不夠。

聽聞顧橫波傾心余懷后,龔鼎孳立即對顧橫波展開攻勢。為了追求心上人,龔鼎孳不惜花光家財,不惜一切代價博美人一笑。余懷的經濟情況雖不至于潦倒,但也稱不上殷實,他為人處事相當理智,不會在一段感情中投入太多。

在這段三角戀的拉鋸戰中,顧橫波尚未變心,可余懷卻已主動退出。他自詡敵不過龔鼎孳的財力,付出的情感也不及龔鼎孳十之一二,所以他主動放棄了顧橫波。

有時,人們只會在失去某段感情時才會追悔莫及,余懷也不例外。在離開顧橫波后,他寫下了兩首詞。

首先是《桂枝香·江山依舊》:

江山依舊,怪卷地西風,忽然吹透。

只有上陽白發,江南紅豆。

繁華往事空流水,最飄零,酒狂詩瘦。

六朝花鳥,五湖煙月,幾人消受。

問千古英雄誰又。

況伯業銷沉,故園傾覆。

四十余年,收拾舞衫歌袖。

莫愁艇子桓伊笛。

正落葉,烏啼時候。

草堂人倦,畫屏斜倚,盈盈清晝。

其次是《摸魚兒·最傷情》:

最傷情、落花飛絮,牽惹春光不住。

佳人縹緲朱樓下,一曲清歌何許?

鶯無語。

誰傳道、桃花人面黃金縷。

霍王小女。

恨芳草王孫,書生薄幸,空寫斷腸句。

江南好,花苑繁華如故,畫船多少簫鼓。

吳宮花草隨風雨,更有千門萬戶。

蘇臺暮。

君不見、夷光少伯皆塵土。

斜陽無主。

看鷗鳥忘機,飛來飛去,只在煙深處。

“六朝花鳥,五湖煙月,幾人消受”和“書生薄幸,空寫斷腸句”,就是緬懷那段無疾而終的舊情。可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又豈是幾首詩幾行字能挽回得了的呢?

那麼,余懷在這段感情中的表現,究竟是他付出太少,還是優柔寡斷呢?

筆者認為,這要結合他的人生經歷來看。在余懷與顧橫波相識之際,正趕上王朝滅亡。國破山河在,余懷和大多數愛國志士一樣,不肯歸順于新政權,行走在反清復明運動的最前沿。然而,終崇禎朝無數能臣名將都無法拯救的江山,憑這幾個文人自難復興。所以,他們的愿望隨著時間的推移順理成章地破滅了,復明已成不切實際的夢幻。

值此之際余懷無從排遣心中的失落,只能寄情于花街柳巷。

不少歷史愛好者都認為,《板橋雜記》是一部無為之作。畢竟,江山社稷已傾頹,萬里河山淪為異族疆域,在這樣的年景里余懷卻將精力用在懷念舊院名妓的風流債上,未免太過放任自流。對于這一點,其實,在《板橋雜記》的序言中余懷已給出了解釋。余懷一再強調,自己的這部作品是有深意的。自大明淪為昨日舊夢后,秦淮河畔上亦發生了“樓館劫灰,美人塵土”的劇變,這其中的興衰,不正是一個王朝的側面寫照嗎?

年輕時的余懷體弱多病,背井離鄉時遭逢“甲申之變”,國家面臨內憂外患。站在余懷的角度來看,我們便不難理解他的苦愁了。雖說因為時代所限,明末清初之際沒有人能逃過山河蒙羞的恥辱,也沒人能改變現狀。可至少那些比余懷早出世的前輩有機會反抗這一切,而剛剛步入社會的余懷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王朝跌入深淵。

相比于袁崇煥、史可法等志士,余懷能做的著實有限。因此,他只能將無從宣泄的精力,放在秦淮河畔的竹簾紗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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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讀《板橋游記》時,我們往往會被其筆下的滄桑感誤導,將余懷當成已行將就木的蹉跎老人。殊不知,在寫下這些文字時,余懷才剛剛過了而立之年。

哀莫大于心死,對于余懷而言,他只是大明江山的最后記錄者。因此,在余懷、顧橫波、龔鼎孳的三角關系中,余懷更像是一個旁觀者,一個過客。

實際上,前文提及的“三角戀”情況相當復雜,嚴格來說應該稱之為“四角戀”,因為在顧橫波、余懷、龔鼎孳以外,或許還有個名門公子劉芳。

在余懷黯然退場之后,顧橫波并未立即接受龔鼎孳。畢竟,顧橫波在愛情方面是相當有主見的,她只會選擇自己中意的男人。劉芳的家世相當顯赫,雖然,不同史料中的記載有出入,但可以確定的是劉芳必是富家公子或名門之后。

以“迷樓”的門票來看,能在三年的時間里頻繁出入此地的公子,家財何止萬貫?當時余懷不告而別,或多或少給顧橫波帶來了感情創傷,這份創傷卻是龔鼎孳無法彌補的。可以說,劉芳的出現,無疑撫慰了顧橫波心頭上的傷疤。

劉芳究竟如何吸引了顧橫波,我們不得而知,但至少他的才華不遜于余懷,否則,顧橫波未必會傾心于劉芳的。顧橫波鼓起勇氣,向生命中的第二個男人劉芳表露心意,希望他能帶自己結束這段孤苦無依的生活。

那麼,劉芳是否愛慕顧橫波?

答案是肯定的,若是逢場作戲,劉芳怎會在三年的時間里頻繁光顧迷樓,搭上數不清的時間和黃金呢?

可劉芳對顧橫波的愛是有顧慮的,至少這份愛會受到禮教和世俗的制約。面對心上人的問題,劉芳一而再再而三地選擇了推脫。他有自己的難處,劉芳曾多次向家族提出要娶顧橫波過門的意愿,可劉芳的族人無不對此橫加反對。

雖然我們不能確定劉芳的家族有多顯赫,但在那個門第有別的年代,鮮有名門肯允許子弟迎娶妓女的情況發生。劉芳被夾在顧橫波和家族中間左右為難,他既沒有與顧橫波私奔,浪跡天涯的勇氣;也沒有拒絕顧橫波,主動脫身的魄力。

因此,兩人的婚事被一拖再拖。

這種礙于禮教和世俗無法繼續的戀情,在當時的名士和妓女中間相當普遍。所以,時人只是對此表示惋惜和祝福,也沒人站出來幫劉芳打抱不平。偏偏到了乾嘉年間,有人舊事重提,還揭出了一段不為人知的秘辛。

吳德旋的《見聞錄》中提到,劉芳是錢湘靈的好朋友,當年劉芳曾與顧橫波私定終身,后來顧橫波背叛了這段感情嫁給了龔鼎孳,失戀后的劉芳悲痛之下自盡殉情,他的后事正是錢湘靈操辦的。

《見聞錄》中又提到一些當時文人志士的反應。由于,龔鼎孳享譽盛名,圈中好友較多,所以輿論大多偏向于龔鼎孳。因此,當時的文人不約而同地隱瞞了這樁陳年舊事,似乎劉芳這個人從未出現在秦淮河畔。

史學家孟森先生在考證顧橫波生平的名著《橫波夫人考》中作的八字批注為“以身許人,青樓慣技”,這八個字真可謂鞭辟入里。錢鐘書先生在閱讀了這八個字后,又標注了“極殺風景而極入情理”的評價。

放在現實中來看,妓女大多是一雙玉臂千人枕的婊子,借著“以身相許”的名頭騙人錢財實屬慣用伎倆,不足為奇。在名人效應的影響下,這種認知被強加于顧橫波的身上,讓大家產生了顧橫波就是玩弄感情水性楊花之人的錯覺。

實際上,顧橫波真的是這樣的女人嗎?她對劉芳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呢?

可以說,明末清初的文人士子最為“悠閑”,在殉國無志報國無門這一背景的制約下,江南才子大多寄情于風流韻事。就算沒錢逛秦淮河,也喜歡將青樓畫舫中發生的香艷故事掛在嘴邊,將傳聞作為談資。

因此,“秦淮八艷”與人接觸時的一言一行都是“透明”的。除非名妓關起門來不做生意,否則,她們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每個細節都會被文人“吟詠為證”。這一點,從同時期風靡文壇的秦淮文學上便可見一斑。

顧橫波何許人也?

秦淮河畔性情最開放,最任性的名妓,她的客人是最多的。試想,即便是卞玉京這種冰山美人、董小宛這樣的恬靜佳麗,她們的一舉一動都人盡皆知,更何況是顧橫波呢?

劉芳只是個低調的“富二代”,但顧橫波的名氣足以帶動他的知名度。且不說劉芳肯為顧橫波殉情這件事,就連兩人之間相識相知的故事,在同時期的文學作品中也不多見,這顯然是不符邏輯的。從《板橋雜記》中我們可以看到,起初有兩人為顧橫波爭風吃醋,還因此惹出了一樁官司,前文中提到的余懷檄文事件。從這里就能看出,以顧橫波走紅的勢頭,她根本沒必要拿“以身相許”作為幌子招攬生意。

進一步來說,對于所有“秦淮八艷”來說,“以身許人,青樓慣技”這一慣例都不適用。在云集于秦淮河的嫖客中,自不乏“葉公好龍”的逐名之徒,但是,肯為名妓贖身的富家公子絕不在少數。只要顧橫波愿意,隨時都有豪門公子送上成箱的金銀幫她脫離苦海。只不過,“秦淮八艷”無不是心氣眼界極高的女子,她們相中的意中人絕不是凡夫俗子。

那麼,究竟是怎樣的原因,讓顧橫波與劉芳之間的愛情故事不見經傳呢?

以《見聞錄》作者的視角來看,似乎是因為龔鼎孳頗有影響力,以至于,同時期的文人士子都幫助他瞞天過海。

仔細想來,這亦是經不住推敲的。

龔鼎孳的生平,在許多史料及文學作品中都有提及,此人喜歡直言,得罪了不少豪強和權貴,再加上他曾先后投效于李自成和滿清。這些話題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只會讓他的評價一落千丈,飽受非議。這樣的一個人,不會有太多知交好友,反倒會有不少敵人。因此,當時的文人士子根本沒必要幫他做出掩飾。

退一步來說,自乾隆朝開始清廷宣揚忠義,將錢謙益、龔鼎孳等人全部列入《貳臣傳》,當成反面典型。按理說,為了迎合朝廷,當時的文人理應墻倒眾人推,翻出顧橫波與劉芳之間的舊事,大潑臟水。然而,我們并沒有見到這樣的情況發生,反倒在《貳臣傳》誕生于世幾十年后,這樁往事在出現在《見聞錄》里。

站在龔鼎孳的角度來看,顧橫波同意了龔鼎孳的追求以后,他只不過是個六品官,地位并不高。顧橫波這麼多年沒有答應龔鼎孳的追求,反倒在他事業處于低迷期時與龔鼎孳在一起,應該不是貪慕錢財貪慕權勢。且看“秦淮八艷”中眾名妓的婚禮,陳圓圓、寇白門嫁人時排場十足,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都被許配給事業有成的如意郎君,嫁人時亦十分風光。在迎娶顧橫波時,龔鼎孳的官職和經濟條件根本不允許他鋪張浪費。

綜上所述,“第四者”劉芳是否真實存在,他與顧橫波之間是否有過一段戀情,以及他們是否私定終身,這些都是充滿了疑點的。就算《見聞錄》中描述的情況屬實,依舊有不少推敲不通的細節。既然劉芳肯為了顧橫波違背禮教與她私定終身,并在心上人背叛后殉情自殺,他何不將這樁戀情公諸于眾呢?

并且,根據文獻的記載可知,顧橫波嫁給龔鼎孳時已經二十三歲了。雖然今時今日二十三歲的不婚族比比皆是,但在那個年代二十三歲的女人已屬“遲暮”了。如果劉芳真心想娶顧橫波過門,即便是礙于這樣那樣的原因一時無法如愿,也至少幫心上人脫離樂籍,讓她恢復普通人的身份。這一點,以劉芳的家世背景來看自不是難事。

倘若劉芳沒能幫顧橫波脫籍,那麼,她依舊被限制在秦淮妓女這個圈子里,就像未被雪藏或隱退的名人,她們之間的關系是很難被隱瞞的。

以顧橫波的立場來看,她夢寐以求的無非是嫁給如意郎君劉芳脫離樂籍,從此過上平凡女子的生活。所以,她沒必要要求劉芳隱瞞這段關系,不論是戀愛還是私定終身皆是如此。顯然,只有劉芳才有可能刻意隱瞞兩人的戀情。

進而,我們可以推敲出兩種有可能的情況:

第一,當時劉芳對顧橫波的允諾只是隨口說說,他還沒有做好迎娶顧橫波的準備;

第二,劉芳的家人或朋友橫加阻攔以至于劉芳無法做主。

不論是哪一種,違背誓約的都是劉芳。

既然是他的個人原因使這段感情無法繼續下去,二十三歲的顧橫波尋找新的歸宿又有何不可?劉芳又何必執著到為情自盡?

因此,《見聞錄》中的記載存在太多漏洞,不足為信。

時至今日,仍有不少人稱顧橫波之所以嫁給龔鼎孳,就是因為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貪慕其權勢或錢財。

我們不妨站在特殊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且看余懷憑借一篇檄文贏得了顧橫波的芳心后,顧橫波曾一度為他關閉了迷樓。若余懷所言不假,那麼,他就是顧橫波最傾心的“初戀情人”。

在余懷的記載中,并未提及劉芳其人,這又意味著什麼呢?

余懷是顧橫波最青睞的人選,假如南京的文人雅士是記錄名妓生活的記者,那麼,余懷無疑是最接近顧橫波且知曉內情最多的那一個。因此,第四者劉芳未必存在,即便存在也只是個普通客人,未曾進入“圈內”。

顧橫波嫁給了龔鼎孳,對于余懷來說無疑是莫大的打擊。“書生薄幸,空寫斷腸句”這句話,無疑說明余懷已自認甘拜下風,敗給了一往情深的龔鼎孳。同為“圈內人”,連余懷都承認龔鼎孳是憑借真情實意打動了顧橫波,史學家的質疑顯然是蒼白無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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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用情不深的余懷敗了,未必存在的劉芳也敗了。在這段復雜的感情關系里,龔鼎孳成了大贏家。

秦淮河里,流淌著六朝的金粉,讓途經的游人產生了這樣的錯覺,仿佛這條河就是六朝旖旎女子靈魂的化身。

崇禎十四年,年少得志的兵科給事中龔鼎孳與友人同游南京。既然造訪了秦淮河畔,若不領略一下青樓名妓之韻味,難免會留下遺憾。因此,龔鼎孳經友人介紹造訪迷樓。顧橫波對客人的要求出了名的高,早就聽聞這位名妓曾將無數風流士子拒之門外,在門扉前躊躇的龔鼎孳心下忐忑,不知能否得到佳人青睞,一睹顧橫波之芳容。

顧橫波在小樓上推開窗,呼喚丫頭將門口的翩翩公子請上樓來。就這樣,氣度儒雅、談吐謙遜的龔鼎孳邂逅了顧橫波。才子初遇佳人,二人保持著距離,談今論古,倒也投機。顧橫波對眼前的公子并無惡感,卻也并無好感,只道他與平日里上樓的客人一樣,都是逢場作戲的貴公子罷了。

其實,初見顧橫波的龔鼎孳何嘗不是如此?

在他心里,秦淮河畔的女人都是人盡可夫的窯姐,來到這里只是為了長長見識,狎樂而已。況且,自己尚有公務在身,不日便要北上京城述職。

沒想到,經此一別后,顧橫波每晚都會出現在龔鼎孳的夢中。原來,這一次逢場作戲的邂逅,已悄悄地在龔鼎孳心中種下情根。龔鼎孳滿腦子都是顧橫波的音容笑貌,都是“莊妍靚雅,風度超群”的身姿。

未見先愁恨別深,那堪帆影度春陰。

湖中細雨樓中笛,吹入孤衾夢里心。

從這首《登樓曲》就可看出,僅一次見面,顧橫波就已走進龔鼎孳的心里。回到京城的龔鼎孳,心心念念秦淮河畔的顧橫波。趁著自己還沒有離開金陵,龔鼎孳再次造訪迷樓。顧橫波對他的印象不錯,她亦沒理由拒絕彬彬有禮且富貴多金的貴公子。

這天,顧橫波正在迷樓中畫蘭圖,龔鼎孳也是愛畫之人,見佳人動筆不由得技癢難耐,提議為她畫一幅肖像。顧橫波站在欄桿上眺望秦淮河,龔鼎孳則在宣紙上精雕細琢,一幅《佳人倚欄圖》很快便畫好了。

作畫之后,龔鼎孳覺得畫中還缺了點什麼,于是,便在留白處題詩一首:

腰妒垂楊發妒云,斷魂鶯語夜深聞。

秦樓應被東風誤,未遣羅敷嫁使君。

龔鼎孳已情不自禁地向心上人表達愛意,直白地追求眼前的顧橫波。然而,顧橫波羞澀地轉過了頭,并沒有給龔鼎孳答案。顧橫波畢竟在風月場上混跡多年,目睹了太多類似的情景。對于她來說,龔鼎孳只是個二次造訪的陌生客人,如此輕易的許諾很難取信于人。因此,顧橫波十分委婉地拒絕了龔鼎孳。

直至此時,龔鼎孳才發現自己唐突了佳人,竟做出如此冒失之舉。他連連致歉,并說擇日再來拜會。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龔鼎孳每天都會來到迷樓,與顧橫波相會。兩人在一起或吟詩作對,或相攜游湖,情意綿綿。

不過,即便如此,顧橫波亦不會輕而易舉地愛上眼前的男人。畢竟,一個男人空有一身文采是不夠的,在龔鼎孳的行為里,顧橫波看不到這個男人的擔當。在顧橫波的心里,她的意中人雖未必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起碼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所以,當龔鼎孳向顧橫波提出要帶她去京城時,顧橫波沉默了。顧橫波只是贈予龔鼎孳一把金釵,約定來年南京再會后,兩人便不歡而散了。

龔鼎孳就這樣走了,顧橫波不知他在京城是否順利,不由得有了幾分牽掛。此時,正趕上與顧橫波有舊情的劉芳返回金陵,想要與她重修舊好。然而,當顧橫波再次向劉芳提出以身相許時,劉芳仍以家族作為借口推脫。

劉芳的反應,讓顧橫波對這個男人心灰意冷。從這一天開始,劉芳在顧橫波心中的地位便與一般的客人無異了。

轉眼到了中秋佳節,畫舫青樓上的姐妹聚在一塊過節。

顧橫波向來人緣較好,所以這一年大家都湊在迷樓的小院里。一番飲宴過后,有姐妹建議大家輪流以景色作詩,作得好的可摘得桂冠,作不出來的便要罰酒三杯。作詩對顧橫波來說自非難事,她看了看院子里綻放的金菊,靈感油然而生,作了一首《詠醉楊妃菊》:

一枝籬下晚含香,不肯隨時作淡妝;

自是太真酣宴罷,半偏云髻學輕狂。

舞衣初著紫羅裳,別擅風流作艷妝;

長夜傲霜懸檻畔,恍疑沉醉倚三郎。

憑借這首詩,顧橫波順利地獲得了香氣四溢的桂冠,姐妹們一致認為她是今年中秋的詩王。一首好詩的誕生,單憑應景是不夠的,顧橫波的這首詩多半有睹物思情的成分。至于她在作詩時心中所念的是何人?筆者認為,多半是離開南京的龔鼎孳。

中秋之后,龔鼎孳向朝廷申請去南方公干,這才獲得了與顧橫波重逢的機會。由于公務在身時間緊迫,龔鼎孳只能在百忙之中抽出幾天時間看望顧橫波。顧橫波見龔鼎孳如此繁忙仍不忘探訪自己,亦有些感動。

所以,在龔鼎孳提出待他解決了公務后帶她去京城時,顧橫波輕輕地點了點頭。然而,就在龔鼎孳離開迷樓后不久,一個姑娘的出現讓顧橫波對這段感情失去了信心。

就在兩年以前,迷樓中一位與顧橫波年齡相仿的丫鬟量珠被來自杭州的豪紳相中,顧橫波當即將量珠許配給豪紳為妾,希望她有個幸福的歸宿。顧橫波猶記得當年,量珠在被豪紳接走時滿面春風,眼神里充滿對美好未來的憧憬。誰知就在龔鼎孳走后,量珠灰頭土臉地返回迷樓,面容憔悴,就像是老了十歲一樣。

原來,在她成了豪紳的小妾以后,遭到豪紳元配夫人的排擠和刁難,只能住在杭州郊外的一棟獨樓里。起初,豪紳還會隔三差五前往獨樓與她相會,給她送來充足的銀兩供她吃用。然而,沒過多久,豪紳便始亂終棄,又娶了一房美妾,從此再未來過獨樓。量珠每天守著空蕩蕩的小樓不知所措,連生計都成了問題。

無奈之下,量珠只能上門向丈夫討要開支,誰知竟遭到奚落。量珠一氣之下,干脆返回金陵重操舊業。量珠的遭遇,讓顧橫波信心全失。

龔鼎孳是前途大好的朝廷棟梁,他會不會像那位杭州豪紳一樣始亂終棄呢?自己若像量珠一樣被冷落,又該如何是好呢?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顧橫波輾轉反側,生怕量珠的遭遇會在自己的身上重演。

當龔鼎孳辦完了公務重返迷樓,興高采烈地準備幫顧橫波脫離樂籍時,顧橫波竟一改先前的態度。顧橫波平心靜氣地對龔鼎孳說道:“自己只是個受人輕賤的樂戶,沒資格成為官家之婦,更無福消受龔鼎孳的愛情。”

一番話說得龔鼎孳的心涼了半截,但他仍對顧橫波百般寵愛,一心想要改變她的想法。在龔鼎孳的軟磨硬泡下,顧橫波總算是下定決心,與他約好一年之期。倘若一年之后龔鼎孳仍想娶顧橫波過門,屆時顧橫波定會隨他去京城。

實際上,顧橫波就是想用這一年時間,考驗龔鼎孳的決心和誠意。

三百六十五天稍縱即逝,在這一年里,顧橫波每個月都會收到龔鼎孳的書信,每一封信里都滿含龔鼎孳的真情實意。雖說,顧橫波始終表現得若即若離,但龔鼎孳毫不在乎,他始終保持著那顆赤誠之心,決定用熾烈的溫度感化顧橫波。

一年之后,龔鼎孳如期而至,帶來那張早已寫好的婚書。為顧橫波脫籍之后的那個晚上,龔鼎孳用一乘小轎帶走了顧橫波,從此,秦淮河畔再無名妓顧媚了。

龔鼎孳迎娶顧橫波這一年,正是崇禎十五年。這一年國家的形勢已危如累卵,明軍在與后金、起義軍的戰斗中屢戰屢敗,京城已不再是樂土。許多官員在返京時,已提前將家眷留在相對安全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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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龔鼎孳卻一心與顧橫波相聚,全然不在乎顧橫波會對他的前途造成怎樣的影響。要知道,在這一年里,李香君被丈夫安排在媚香樓中。

從此處足見龔鼎孳對顧橫波的愛有多深。

大明盛世一曲而不復返,龔鼎孳顧橫波夫婦的北上之路,目所能及的盡是荒涼與蕭索。不過,這些景象根本妨礙不了顧橫波的心情。此時她心中所想的,只有輕松與愉悅。她既擺脫了那個受盡萬夫所指的樂籍身份,亦無需再濃妝艷抹取悅于人。

此時的她,只想安心地做一個“進士夫人”。

龔鼎孳的官職是兵部給事中,公務相對輕松,所以他有大把時間陪伴新婚的夫人。顧橫波自幼生于金陵,陌生的四九城對她來說充滿了新鮮感,所以龔鼎孳便帶她游覽了整座北京城,尋訪了所有知名古跡。

不過,在逛遍了京城之后,顧橫波便極少出門了。她更喜歡與丈夫安安靜靜地待在家里,像當年一樣吟詩作對,喝茶作畫。

某日,龔鼎孳來了興致,再次為顧橫波畫了一幅肖像畫。在這幅畫中,佳人的眼眸里不見了當年的那一縷哀愁,有的只是暖人的春風。或許,連顧橫波本人都沒意識到,此時的她已完全沉浸在新婚后的甜蜜生活中了。

識盡飄零苦,而今始得家;

燈蕊知妾喜,轉看兩頭花。

這次的題詩,是由顧橫波來完成的。這首詩,可謂將顧橫波的心境變化描述得淋漓盡致。

筆者個人認為,這對情侶最像金庸筆下的神雕俠侶,他們的行事作風往往驚世駭俗,漠視常人眼中的價值觀念。不過,兩人雖“離經叛道”,但卻不會是非不分。在他們的心里,自有一套衡量事物的準繩。為了堅持自己的底線,這對愛侶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顯然,兩人的蜜月期,與明廷的形勢存在巨大反差。此時的大明王朝,已到了行將就木的最后階段。

龔鼎孳為了拯救江山社稷,在與顧橫波新婚時先后上疏十七次,彈劾朝中的奸佞小人。此時龔鼎孳的志向,在他的《念奴嬌·花下小飲時方上書有所論列八月廿五日也用東坡赤壁韻》中有體現:

畫眉余興,哂王章閨閣、都無英物。

北闕浮云遮望眼,誰作中流鐵壁。

剪豹天關,搏鯨地軸,只字飛霜雪。

焚膏相助,壯哉兒女人杰。

投袂太息花前,仰天長笑,正酒狂初發。

赤日鱗金霄漢轉,坐見岳搖氛滅。

一葉身星星發。

與君沉醉,玉臺斜過佳月。

從這首詞中足見龔鼎孳絕非后人眼中的軟骨頭,他亦是不畏權貴的大好男兒。而“焚膏相助,壯哉兒女人杰”這句,說的就是他的新婚妻子顧橫波。在他奮筆疾書的同時,這位佳人在一旁“焚膏相助”,成為丈夫最堅實的后盾。

然而,在晚明王朝之中,像龔鼎孳這樣直言、敢言的官員是不討喜的。龔鼎孳所彈劾的奸佞小人,大多是崇禎帝賞識的近臣。龔鼎孳的行為,終于使朱由檢龍顏大怒。崇禎帝以一道圣旨將龔鼎孳打入大牢,此時的他與顧橫波剛剛成婚不足一月。

晚明政治之昏暗,在此情節中盡顯無疑。龔鼎孳得罪了不少權貴顯要,非但他的處境岌岌可危,連龔鼎孳的家人都有受牽連的可能。倘若顧橫波是一絕情女子,她大可以返回金陵重操舊業,沒必要守著身陷囹圄的龔鼎孳,陪他一塊受苦。

不過,顧橫波并未逃避,而是守在京城等待龔鼎孳沉冤昭雪。正因顧橫波的支持,龔鼎孳才有了在獄中苦撐下去的底氣。

“星高魚鑰一燈寒,貫索烏啼夜未榆。敢望金雞天際下,妝樓小帖暫平安。”

“九閽豺虎太縱橫,請劍相看兩不平。郭亮王調今寂寞,一時意氣在傾城。”

從這兩首詩里蘊含的英雄氣概,足可與文天祥之作比肩,但或許是因為這些詩作中夾雜了兒女情長,所以顯得不夠大氣,流傳度遠不及《過零丁洋》。殊不知,若沒有這“妝樓小帖”的支撐,龔鼎孳很難撐過那段崢嶸歲月。

崇禎十七年,龔鼎孳終于重獲自由,得以與守在京城的愛妾顧橫波相會。時隔兩年,龔鼎孳的鬢角已出現了白發,他有感而發道:“料地老天荒,比翼難別。”可以說,經過這起事件后他與顧橫波之間的愛情已升華到另一個境界。

這一時期的龔鼎孳和顧橫波,已不再是小樓里花前月下的才子佳人,他們已是經歷了風霜雨雪的患難夫妻。

然而,等待著這對夫婦的苦難遠不止此。

龔鼎孳雖然獲釋,但大明王朝的衰敗已成定局。甲申之變過后,剛剛度過生離的夫妻,便被卷入到一起輿論風波中。崇禎十七年二月龔鼎孳被釋放,僅一個月后闖王的起義軍便打進了京城。可李自成的屁股還沒坐熱,滿人便在吳三桂的引導下殺來京城。

僅三個月的時間,京城便改換了三種年號。在不少文獻中都提到這樣一檔事:龔鼎孳在投降滿清之后替自己開脫,他的理由是雖然他想以身殉國,奈何小妾不肯讓他去死。這里的“小妾”,說的自是在京城陪伴他的顧橫波。

以正常人的思維來看,拿小妾當擋箭牌的做法著實不要臉——明明是自己沒有膽量殉國,偏偏將所有責任都強加在女人身上。不過,若深入推敲,便會發現這件事著實有不少耐人尋味的細節。

龔鼎孳好歹也是名列明末“三大詩人”之一的文豪,在找理由為自己開脫這件事上,怎會選擇如此低端的借口?如果他說“奈父母不肯何”,肯定會得到時人的理解。畢竟,自古以來忠孝兩難全,在忠與孝的抉擇上選擇哪一邊都稱不上錯。

相比之下“奈小妾不肯何”著實缺乏說服力,男權社會向來是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從沒聽過哪個大男人“嫁娶從婦”的。而且,在不少史料中,都提到龔鼎孳逢人便以此為借口開脫這一“細節”,仿佛龔鼎孳無恥到了極點,把這件事當成了榮耀一樣。

若是一個不研究史料的朋友,有這番見解倒也不足為奇。偏偏龔鼎孳在舊明一朝表現得正直不阿,他與顧橫波之間又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這種情況發生在二人之間,著實令人費解。一個凡事總想著找借口,甚至,將責任推到女人身上的家伙,應該是死要面子且愛慕虛榮的。

但龔鼎孳在乎所謂面子嗎?

且看龔鼎孳帶著顧橫波北上京城時,他就已經被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上了。時人的價值觀是奇怪的,和名妓往來是一件大雅之事,但若在感情上動真格,把妓女娶過門當老婆,就成了傷風敗俗的行徑。龔鼎孳非但做出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還敢于將兩人的戀情公諸于眾,將他與顧橫波之間的點點滴滴記錄在詩文中,甚至,被同僚以“虧行滅倫”的理由彈劾,可見,他絕不在乎所謂虛名。

再看龔鼎孳后來在清朝官居一品,清廷封他的妻子為一品誥命夫人時,元配夫人童氏因爭風吃醋拒不領封,還意味深長地說出“讓顧太太可也”的玩笑話時,龔鼎孳竟毅然決然地將樂籍出身的顧橫波扶正,讓她成為了一品誥命夫人。歷史上,究竟有沒有妓女成為一品誥命夫人,我們不得而知。即便有,也屬鳳毛麟角。所以,龔鼎孳一度因此淪為京城笑談,但他卻渾然不以為意。

以龔鼎孳的脾氣秉性,在朝堂上很難混下去,這是毋庸置疑的。

在他被貶官外放時,龔顧夫婦攜手南歸,我們在龔鼎孳的身上根本看不到半點仕途受挫的困頓。桃葉渡上,龔鼎孳花費千金為愛妻顧橫波操辦壽宴,邀請了附近的文人雅士,還有早年秦淮河畔與顧橫波關系不錯的妓女。

夫妻二人的所作所為,在時人的眼中看來無疑是離經叛道的,這一時期的龔鼎孳已成為江南士子口中的“貳臣”,但他卻絲毫不介意頻繁出現在公共場合上,公然挑戰世俗禮教。相比之下,同為“貳臣”的錢謙益則要保守得多,謹言慎行生怕自己成為焦點。

所以,一個無視世俗倫常,只堅守自己制定的底線的人,以“奈小妾不肯何”的借口來替自己開脫,這其中,絕對有什麼隱情。

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來看,這句話或許不是龔鼎孳在滿清進京時說的,或許是他在李自成進京時說的。故當時的顧橫波未必是因為怕死才導致龔鼎孳降清,而是單純地不希望龔鼎孳因反賊進京而殉國罷了。

那些以此為把柄抨擊龔鼎孳的人,大多是剃發易服歸順滿清的“辮子臣”,他們揪住龔鼎孳曾“降闖”的事實不放,五十步笑百步,這樣的行為豈不是更加不要臉嗎?或許在他們眼中,投降滿清是大勢所趨,清統是王權神授的正統,而投降反賊的龔鼎孳自然被歸入大逆不道之列。

這種心態,筆者不由得想起“寧予友邦,不予家奴”一語。和這些人相比,龔鼎孳投降李闖王雖不是什麼值得稱頌的壯舉,但也絕不是不要臉的無恥行徑。

“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這一政策的普遍施行,其實,是在大順政權被消滅以后。在此之前,清廷始終對中原采取懷柔態度。如果是在剃發令頒布之前降清,其實本質上就是歸順了一位擁有少數民族血統的帝王,絕不是淪為韃虜的走狗、奴隸,也不會被迫做出什麼奴役本民族同胞的惡行。

清軍入關時的表現可圈可點,這也是滿清能在中原站穩腳跟的重要原因。不論是嚴明的軍紀,還是寬松的政策,都讓當時的老百姓感受到清廷比大順、前明更體恤黎民。所以,這一時期歸順滿清的漢臣,是符合民族利益的,他們絕不是什麼漢奸或貳臣,畢竟這群降臣絕對料想不到滿清在后來頒布的一系列屠殺政策。

因此,龔鼎孳的降清,雖然違背了傳統的節義,卻比那些在剃發易服后歸順滿清的明臣更值得同情。

而在剃發令的初步試行中,我們亦能看到這批早期降清大臣的努力。

早期多爾袞曾在京城試行剃發令,不過在當時肯乖乖地剃頭梳辮子的只有小部分人,大多數人都不會響應滿清皇帝的政策,甚至有百姓以武力手段進行反抗。當時負責推行剃發令的,正是這群早期降清的明臣,只不過,他們非但沒有壓制群情激憤的百姓,反而主動帶頭護發。這種漢族臣民的集體抵抗情緒,使多爾袞收回了剃發令。從這一細節中可以看到,早期降清的大臣中不乏為民族尊嚴做出抗爭的志士。

不得不佩服多爾袞的頭腦,在收回剃發令的同時,他還立即打出了為明帝崇禎復仇,討伐闖賊的旗號。這一旗號十分深入人心,極大地增強了晚明臣民對清廷的向心力,也讓更多的大臣歸順滿清。之所以這些大臣義無反顧地投降滿清,筆者認為主要原因是他們仍對復國抱有幻想,畢竟,當時的大明正統——南明小朝廷將清軍引為盟友,并以“借虜平寇”的政策謀求發展,還將吳三桂樹立為中興大臣。

既然繼承了大明正統的南明小朝廷都將吳三桂樹立為標桿,那麼,在前朝文武百官看來,投降滿清就成了一種“曲線救國”的行為。絕大多數早期降清的大臣,都有這樣的考慮,龔鼎孳也不例外。

其實,最應該被釘在恥辱柱的人,是那些在滿清統治者徹底暴露了野心并對漢民展開屠殺政策以后還主動投效的大臣。他們在見識了滿清的嘴臉以后,仍義無反顧地降清,這顯然是不值得諒解的。

相比之下,雖然龔鼎孳等大臣在歸順滿清后,因時勢之窘毫無作為,實屬無可奈何。從這個角度來看,龔鼎孳的降清與錢謙益的降清不可同日而語。

當然,活在清朝的人并不這麼想,所以,龔鼎孳在清朝受到的抨擊和非議遠遠超過了錢謙益。其中,雖有錢謙益曾秘密支持反清復明事業的功勞,但主要是因為龔鼎孳曾投效于李自成。

耐人尋味的是,抨擊龔鼎孳、顧橫波夫婦最多的并不是那些誓死不肯與滿清同流合污的志士,而是那些早早就投效了滿清的順民。龔鼎孳與顧橫波肆無忌憚的言行,更讓這些人抓住了由頭。對于顧橫波這位活在風口浪尖上的女人,清初的文人下筆更狠。

前文中我們講到這樣一則史實,龔鼎孳官居一品,朝廷封他的元配童氏為誥命夫人。不過,童氏拒絕了這一榮耀,反倒酸溜溜地將這份榮耀“讓”給了顧橫波,顧橫波更是心安理得地領了封,成了歷史上為數不多地從妓女上位為一品誥命夫人的女人。

當時有很多文人歌頌不肯領封的童氏,說她是因為丈夫投效了滿清而不肯與其同流合污,拒不接受清廷賜予的封號,以此來貶低顧橫波的無恥。實際上,說出這些言論的人,都不了解龔鼎孳的家庭情況。

其實,在龔鼎孳南下金陵時,他們之間的夫妻關系就已名存實亡了。

這一點無需史料證實,僅從龔鼎孳在京城做官,而童氏沒有隨侍這一點便可見一斑。在龔鼎孳因連上十七道奏疏得罪了顯貴而身陷囹圄,險些死在大牢里時,童氏連面也沒露過,仿佛渾然不知丈夫落難。

龔鼎孳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他既娶了顧橫波,并不代表他忘了元配發妻,以至于,他根本不會拒絕童氏隨侍京城,所以,這多半是童氏的個人原因所致。在清廷封童氏為一品誥命夫人時,這個女人曾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已兩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讓顧太太可也。”僅看第一句,還以為童氏真的是忠貞的烈女,巾幗不讓須眉,但那句“讓顧太太可也”卻破壞了這一印象。

顯而易見的是,童氏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醋壇子,她連諷刺顧橫波都不忘給自己戴上家國大義的高帽。

除此之外,在童夫人不領封的背后,我們亦能猜出一些真相。

早年龔鼎孳于金陵邂逅顧橫波,聽聞此事的童氏妒火中燒,從此再不見丈夫。哪怕是龔鼎孳落難,童氏也未曾出面。時至清廷誥封之時,童氏只想讓丈夫和小妾難堪,所以才出言相逼。沒想到,龔鼎孳順水推舟將顧橫波扶正,將原屬于童氏的“一品誥命夫人”給了小妾。

龔鼎孳與顧橫波夫婦,一個是頂天立地的偉丈夫,一個是至情至性的奇女子,他們絕不是世人想象的貪生怕死、貪慕虛榮之人。之所以用這麼多篇幅談龔鼎孳,并不是筆者跑題,而是從龔鼎孳的人生經歷上我們能看出一個“后盾”在婚姻生活中有多重要。可以說,龔鼎孳是顧橫波人生的一部分,想要剖析顧橫波,就繞不開龔鼎孳這一折。

龔鼎孳歸順滿清后,被封為左都御史(屬位高權重之“九卿”)。順治二年,馮銓向降將敲竹杠事發,一時間墻倒眾人推,文武百官紛紛奏疏彈劾馮銓,這位最早剃發迎降的明臣。原本這馮銓是“九千歲”魏忠賢一黨,早年便壞事做絕,被崇禎帝貶為庶民。多爾袞入京后馮銓立即改換門庭,以前朝遺老的身份入閣,搖身一變成了滿清大學士。

因為馮銓是第一批響應清廷號召的漢臣,所以,他獲得了“特級漢臣”的殊榮。龔鼎孳是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所以,他自然不會容許朽木為官的情況再次發生。當龔鼎孳當眾譴責馮銓時,馮銓找不出理由回擊,于是干脆對龔鼎孳進行了人身攻擊,說他曾投降叛賊李自成云云。龔鼎孳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說魏征也是唐太宗手下的降臣,歷史上亦不乏有為的降臣。

誰知,這句話在多爾袞聽來十分刺耳,他說龔鼎孳將自己比作魏征已不貼切,將李自成比作李世民更是無恥。

實際上,在龔鼎孳的心里,李自成絕沒上升到唐太宗的高度上。雖說李自成也是漢人,但他的身份終究是反賊,所以龔鼎孳始終對自己曾降闖的事實耿耿于懷。

在起義軍攻陷北京時,龔鼎孳曾與顧橫波相約投井。在龔鼎孳與友人的往來信件中我們亦可看出,他投降李自成實屬身不由己。

在這起政治風波中,恰恰體現了龔鼎孳的傲骨,他不屑像馮銓等人一樣迎合多爾袞。

馮銓對龔鼎孳的抨擊,滿含以降闖為恥、以降清為榮的思想。反觀龔鼎孳,在他心里李自成自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滿清也未必比李自成強到哪里去。所以,他才用一個看似不恰當的比喻,將李闖王比作李世民,顯然,是在說降清降闖在本質上就是一回事。

龔鼎孳究竟有沒有達到魏征的高度,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事實證明,不論他要面對的主子是朱由檢、多爾袞還是順治,他從不藏著掖著,有什麼說什麼,直言敢諫。在李自成延攬龔鼎孳時,任命他為北城御史,由此可見,就連對政務不甚了解的李自成都懂得龔鼎孳是怎樣的人才。龔鼎孳的才學不必多說,明末清初能與吳梅村、錢謙益相提并論的文人只此一個。可在才學相仿的前提下,他的仕途卻比錢謙益曲折得多,歷經數次大起大落。龔鼎孳的“落”,基本都是因為他的直言不諱。

順治三年,龔鼎孳之父于家鄉亡故。趁著龔鼎孳回鄉操辦喪事的這個當口,京城中的政敵再次舊事重提,將他花費千金購顧橫波脫籍、投降李自成的事翻出來寫進奏折,讓龔鼎孳連降兩級。

結果,龔鼎孳在老家賦閑長達五年。

顯然,這就是因為他得罪了以馮銓之流為首的政治集團,且多爾袞比較討厭性情剛直的龔鼎孳。直到順治八年,也就是多爾袞過世一年后,敬愛漢臣的福臨才將龔鼎孳重新啟用。

說起順治帝為何賞識龔鼎孳,除了順治力主消弭滿漢芥蒂之外,多半也與他和顧橫波之間舉案齊眉的夫妻關系有關。

順治帝是個癡情種子,他與董鄂妃之間的愛情故事同樣感人至深。為了董鄂妃,順治不知做了多少大逆不道的事,甚至不惜與八旗貴族為敵。在順治看來,龔鼎孳和顧橫波之間的愛情令人稱羨。這也不難理解為何龔鼎孳被升為一品大員的同時,顧橫波亦能以“亞妻”的身份成為一品誥命夫人。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來看,順治的誥封亦是離經叛道的。雖然有童氏拒絕領封的前因在先,但封一個妓家出身的女子為一品誥命夫人的情況難免會遭人非議。從史料的記載來看,順治似乎十分樂于將顧橫波封為誥命夫人,并未拿她的身份說事,足見他十分羨慕顧龔之間的愛情。

然而,即便再受皇帝賞識,龔鼎孳也很難在滿族權臣占據主導地位的朝廷里一帆風順地工作到退休。

順治十二年,龔鼎孳又一次整理了馮銓的罪狀,在順治面前將其彈劾。沒想到,此舉竟招致順治的申斥,以至于,龔鼎孳被連降十一級,從位高權重的一品大員淪為在上林苑種菜的小吏。

其實,這件事另有隱情,在龔鼎孳彈劾馮銓時,順治非但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感情緒,反倒讓龔鼎孳舉證,還給了龔鼎孳寫密奏的權力。顯然,順治并不是為了偏袒馮銓,否則,他早就駁回奏疏了,怎會等龔鼎孳拿出切實的證據來?

因此,龔鼎孳遭到貶謫,絕非順治的意思,而是滿族貴族的暗箱操作。畢竟,馮銓是滿人的走狗,是滿清御下的典范,這樣的“榜樣”絕不可失勢。

絕大多數身處官場的人都是身不由己的,能否在仕途中保持初心是衡量官員人品的重要標準。不少人在地位卑微時,頗有孤注一擲的豪情,往往會很豁的出去,拿身家性命當籌碼直言直諫。然而,一旦這些人變得位高權重,便開始舍不得拼下來的利益和權力,逐漸混成了官場上的老油條,謹言慎行,少說多看。

龔鼎孳并不是這樣的人,以他的才學和能力來說,即便不效仿馮銓敗綱亂紀,像錢謙益一樣茍圖衣食起碼能順風順水地走完仕途。然而,他卻偏偏走魏征的那條路。不論是早年擔任六品小官,還是后來上位為一品大員,不論同僚中的漢臣對他如何排擠貶斥,八旗貴族巴不得食其肉寢其皮,這些都改變不了龔鼎孳的初心。

龔鼎孳所信仰的良心,不是公眾眼中的良心,而是自己的良心。僅憑這一項,我們就無法批判他是貪生怕死、貪慕虛榮之徒。只可惜不論是朱由檢、多爾袞、福臨,都遠不及唐太宗李世民,明末清初狹隘的政治環境更是無法與兼容并包的開元盛世比肩。所以,就算龔鼎孳是再世魏征,也沒人能與他一起締造盛世。

神索風傳臺柏枝,天街星傍火城移;

袖中籠得朝天筆,畫日歸來便畫眉。

——《燈屏詞十二首·贈龔大中丞·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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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唯一能理解龔鼎孳的人,恐怕只有顧橫波了。若非如此,龔鼎孳也不會在那些滿含雄心壯志的詩句中,摻入一絲兒女情長。可以說,如果沒有顧橫波在后面做支撐,恐怕單憑龔鼎孳是撐不過來的。

以禮教的眼光來看,儒學子弟無不對龔鼎孳夫婦嗤之以鼻。不過,對于顧橫波與龔鼎孳而言,這些都是浮云。不論是顧橫波還是龔鼎孳,兩人從不以世俗的眼光為意。對于這個世界,夫妻二人有一套獨立的衡量標準,亦有一套與眾不同的處事原則。

或許,他們未必會遵守世俗的原則,但他們卻會嚴守心中的原則。

后人將錢謙益、柳如是夫婦幫助反清復明事業傳為佳話。誠然,在改朝換代以后,錢謙益、柳如是以公眾人物的身份幫助復國志士的行為要承擔巨大的風險,但這些風險相對于龔鼎孳來說算不得什麼。

畢竟,錢柳夫婦對反清復明事業的幫助都是暗中進行的,但龔鼎孳為漢人爭取利益卻是在朝堂上進行的。為了達成這一目的,龔鼎孳屢次觸怒龍顏,激怒八旗權貴。此外,很少有人知道龔鼎孳和顧橫波也曾幫助過不少復國志士。

傅山,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復明志士。在滿清入關并全面實行剃發易服之際,傅山以入道的名義進入深山修行,拒絕剃發易服,而且,還穿上紅色的道袍以示不忘明朝(大紅色是為“朱”,穿紅色的衣服是為了緬懷朱明宗室)。自改朝換代以后,傅山便發下誓言,終生不仕滿清,從不領受清廷頒布的圣旨,并拒絕參加清廷所設下的恩科。

為了讓硬骨頭的傅山就范,清廷強令其前往午門入職謝恩,傅山竟張開手腳躺在地上,拒絕投效滿清。在傅山當道士時,曾參與過反清復明的活動,亦因此身陷囹圄,史稱“朱衣道人案”。若非龔鼎孳、顧橫波夫婦疏通關節將其救出大獄,恐怕這位志士早已死在大牢中。

閻爾梅,曾在史可法帳下擔任參謀一職。雖閻爾梅深得史可法重用,但他卻與史可法的理念不同。閻爾梅頗有遠見卓識,他早已看出滿清的狼子野心,所以,極力反對“聯虜平寇”之策,還多次向史可法建議抓住李自成與滿清相斗的時機,發兵奪回那些淪陷的北方土地。然而,史可法的目光短淺,認為退守揚州自保才是萬全之策。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閻爾梅離開了史可法的軍隊。沒過多久,“揚州十日”爆發,史可法自取滅亡。為了光復大明,閻爾梅奔走于江湖,四處招募抗清志士,并組織了多次小規模起義,均失敗。閻爾梅逃離了清軍的緝捕,可他的家人卻因此受到株連,全家被殺。在后來的十年里,閻爾梅東躲西藏不敢露面。龔鼎孳擔任刑部尚書后,立即了結閻爾梅的反案,閻爾梅的流亡生涯自此結束。

丁耀亢,明末清初文學家。在滿清入關后,丁耀亢等一批才士得到多爾袞的器重,被吸納入朝廷。當時的滿人對中原文化知之甚少,丁耀亢被任命為鑲白旗教習。雖然丁耀亢在滿人手下做事,但他卻一直渴望著光復故國。由于丁耀亢與滿人接觸較為頻繁,他在滿人對漢民的態度中洞悉了滿清的狼子野心。

甚至,為了向世人揭發韃虜的真實目的,他匿名寫了一部《續金瓶梅》。此書雖是《金瓶梅》名義上的續作,但內容上卻與《金瓶梅》無半點瓜葛,寫的全是反清的內容。不過,由于小人告密,丁耀亢遭到清廷抓捕,鋃鐺入獄。雖清初文字獄不興,但如此反動文學自難為當局所容。若非龔鼎孳、傅掌雷鼎力相助,將丁耀亢從大牢中解救出來,丁耀亢必死于滿人之手。

黃宗羲,這位南明遺民我們比較熟悉,此人堪稱明末清初反清志士的精神支柱。錢謙益過世之前,曾留遺囑請黃宗羲代寫墓志銘,這一請求在黃宗羲看來頗為為難。畢竟黃宗羲是反清志士,并發誓終生“義不仕清”,而錢謙益卻是清廷中首屈一指的漢臣。雖錢謙益生前做過不少支持反清復明的義舉,但這些都是無法放到臺面上說的秘辛,從名義上黃宗羲絕無法替錢謙益作墓志銘,否則,必將招惹是非。值此之際,龔鼎孳主動站了出來,幫助黃宗羲代撰,這才讓黃宗羲免于為難。

龔鼎孳一度身居高位,以他的身份來說幫助反清志士是一件相當麻煩的事。不過,饒是如此,龔鼎孳還是做了。至于他幫助了多少反清志士,我們不得而知。不過,能夠確定的是,錢謙益所言的“長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幾死”和鄧之誠所說的“艱難之際,善類或多賴其力”,說的就是龔鼎孳夫婦多次不顧安危幫助那些深陷絕境的復國志士的情況。

只不過,因為龔鼎孳的身份比較敏感,所以錢、鄧兩人并未直接道出他的姓名罷了。

嫁做人婦者,大多期盼丈夫安寧,顧橫波自不例外。

但在大義與個人安危的抉擇上,顧橫波亦支持丈夫選擇前者。在很多對反清志士的幫助上,顧橫波不僅支持丈夫,還身體力行地參與其中。

顧橫波多次拿出兩人的積蓄,幫助那些反清志士,還曾冒著被牽連的風險窩藏了閻爾梅。當時龔鼎孳被貶謫,顧橫波住在南京的隱園中,正趕上閻爾梅流亡金陵,逃進了隱園。為了躲避緝捕,顧橫波將閻爾梅安排在自己的房間里,這才讓閻爾梅躲過一劫。

要知道,當時的龔鼎孳在朝堂上已失去了影響力,被以“重漢排滿”的罪名貶黜。若顧橫波窩藏閻爾梅事發,那麼這對夫婦將會蒙受殺身之禍。可即便如此,顧橫波還是毅然決然地仗義相助。時人袁枚“禮賢愛士,俠內峻嶒”稱贊柳如是與顧橫波,正是因為這兩名女子的骨子里有與生俱來的俠氣。

龔鼎孳、顧橫波雖無視禮法綱常,但卻并不意味著他們與世俗格格不入,這對夫妻在待人接物方面頗為大氣。

根據《板橋雜記》的記載,龔鼎孳雖因心直口快得罪了不少人,但平時也因輕財好士結交了許多豪客。無獨有偶,顧橫波亦有俠女之風,這對夫妻在結合之后更加禮賢愛士。顧橫波擅繪蘭圖,龔鼎孳則擅長肖像,時常有人登門造訪,向夫妻二人求畫。面對這些求畫之人,顧橫波、龔鼎孳來者不拒。顧橫波在每幅畫上,都會留下“橫波夫人”的落款,是以“橫波”這個名字比她的本名顧媚流傳度更高。

清初進京的漢人士子有不少出身寒門,沒有什麼門路和背景。走投無路的學子,往往會來到龔府,向龔鼎孳尋求幫助。只要這些人有真才實學,顧橫波便會準備好銀兩細軟,替丈夫資助這些文士。

根據文獻記載,清初文人陳維崧、朱彝尊等都受到過這對夫婦的資助。龔鼎孳做官清廉,家里的財富大多是靠夫妻二人作畫積累下來的。由于,他們時常仗義疏財,以至于,龔府積蓄不多。有時遇到登門拜訪尋求幫助的落魄文人,夫妻倆拿不出銀兩資助,便只好借債資助。據說,在龔鼎孳過世后,還有債主上門討錢。

仗義疏財到這個地步,龔鼎孳真可謂是活在清初的孟嘗君。

正因為龔鼎孳幫助了太多寒門學子,所以,當他的死訊傳出京城后,許多成名的文人都放聲悲哭。如:吳綺、朱彝尊等名士,更是親自送來挽聯,感慨此生再見不到像龔鼎孳一樣仗義的長輩了。通常來說,明末清初大戶人家的小筆支出都是由正房夫人負責的。由于,龔鼎孳的元配夫人沒有陪侍京城,所以,被扶正的“亞妻”顧橫波便擔當此任。龔鼎孳的每一筆仗義支出,都得到了顧橫波的肯定。

顧橫波過世后,龔鼎孳在資助其他人時總會想到自己的夫人,為此還寫過一句詩:

“傷心青眼綦巾者,不見吾曹擊筑歌。”

由此可見,顧橫波見證了龔鼎孳每一次仗義疏財,每逢落魄文人身無分文時,龔鼎孳在向夫人討錢時顧橫波總是微笑著取出錢袋。如今仍時有朋友向龔鼎孳尋求幫助,可那個微笑著陪伴自己的夫人卻再也不會出現了。每想到此處,龔鼎孳怎會不黯然神傷呢?

所謂“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于國家(明廷)而言,龔鼎孳或有失節失義的嫌疑,但對于老百姓來說,龔鼎孳絕對是如假包換的父母官。龔鼎孳畢生致力于為民請命,他為老百姓做出的實績多如牛毛。吳梅村曾多次提到,他十分欽佩龔鼎孳的為官之道。

在龔鼎孳擔任左都御史,曾屢次向朝廷上書招納各地的流民,讓他們有安身之處。在他的努力下,清廷減免了江南賦稅三百萬兩,讓百廢待興的江南得以重煥生機。就算在被打發到上林苑種菜的困頓時期,龔鼎孳仍心系百姓。這一年,龔鼎孳奏疏請求皇帝退出屯莊二十二所,將土地歸還給老百姓進行耕種。

順治十八年,江南地區的反清情緒高漲。為了彈壓氣勢高昂的反清志士,清廷打著清查賦稅的旗號派人鎮壓,一時間江南地區有數萬名士子被革職,亦有許多志士蒙冤入獄。當時的龔鼎孳,已在家中賦閑長達五年。不過,他并沒有本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漠視此事,反倒利用一切舊日資源上疏,奏請順治重新啟用江南士子。

最終,在龔鼎孳的努力下,重新被復用的江南士人多達千人。平日里在與為官的友人閑談時,龔鼎孳經常叮囑朋友體恤黎民百姓。

很多人受網絡文學的影響,認為龔鼎孳只顧私情而不顧民間疾苦的庸人,實則不然。在龔鼎孳的詩文中,亦有不少飽含滄桑描述民眾苦難的句子。

天寒鼓柁生悲風,殘年白頭高浪中。

地經江徼飽焚掠,夜夜防賊彎長弓。

荒村哀哀寡婦哭,山田瘦盡無耕農。

男逃女竄迫兵火,千墟萬落倉箱空。

昨夜少府下急牒,軍興無策寬蜚鴻。

新糧舊稅同立限,入不及格書駑庸。

有司累累罪貶削,緡錢難鑄山非銅。

朝廷寬大重生息,群公固合哀愚蒙。

揭竿扶仗盡赤子,休兵薄斂恩須終。

這首《歲暮行》,為后人勾畫了一幅滿是民間疾苦的亂世之景。誠然,龔鼎孳并不是一個以民族大義為己任的慷慨志士,但他絕不是活在安樂圈里漠視國破家亡的庸人。很多人看到了他筆下的浮華,殊不知這一切都是長歌痛飲,只是為了掩蓋這些苦愁罷了。

與龔鼎孳交好的晚明詩人宋睿曾提到一件事,某次飲宴過后,酩酊大醉的龔鼎孳竟在庭院里黯然落淚。由此可見,龔鼎孳絕不是一個沒心沒肺的降臣。類似的情況發生過多少次,我們不得而知。

最了解龔鼎孳心境的,恐怕只有顧橫波一人。因為身份敏感,所以龔鼎孳從不敢直接在詩文中體現出心中的反抗情緒,但他的一些文字已足以觸動當權者的敏感神經。龔鼎孳一生的仕途多沉浮,與這些情況是否有關,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八字批注格式

好在,龔鼎孳的身邊還有顧橫波,所以,即便他的處境再難,苦愁和困頓都會隨著佳人相伴煙消云散。

薄宦青衫卷。

也隨人、西風滾滾,籜憑秋遣。

落拓沈燕市里,舊雨漉巾微泫。

驚攬鏡、一雙蓬繭。

老伴歲寒能幾客,悔清歌、濁酒為歡淺。

巖壑韻,頰毛展。

身今隱矣名猶顯。

憶紅窗、柳綿吹弱,花茵堆扁。

游戲半生天海意,豈學檻猿牢犬。

呼上殿、君恩傳免。

疇昔貴游星散盡。羨

五湖、泉石留卿典。

攜手去,發同剪。

在這首《賀新郎·其二十一·題沈云鬢小像》中,一句“游戲半生天海意,豈學檻猿牢犬”,道盡了龔鼎孳夫婦無視世俗倫常的行為背后,隱藏著的那顆赤誠之心。一個是秦淮河畔的女俠“眉兄”,一個是灑脫的大好男兒龔鼎孳,這何嘗不是一對神仙眷侶呢?

話說夫妻二人所做的最后一件驚世駭俗之舉,便是順治十四年龔鼎孳為顧橫波辦的一場別開生面的壽誕了。金陵仍是金陵,可往昔的繁華已不再。夫妻倆邀請了南京熟識的文人士子、青樓名妓。笙歌燕舞,美酒珍饌,眾人進行了緬懷秦淮舊院的最后一場狂歡。

對于顧橫波來說,雖然世人的眼光不足為意,但她卻十分希望能為龔家傳續香火。兩人唯一的愛情結晶,在順治十五年夭折。這件事給顧橫波帶來的打擊是巨大的。從這以后,顧橫波的性情發生了劇變,她對世事的態度愈發淡薄。

自崇禎朝兩人相識,到李自成入主京城,再到滿人坐了江山,短短幾十年間政局風云變幻。在此期間,龔鼎孳的命運像是洪流里的輕舟,不由自主,聽天由命。在命運的捉弄下,龔鼎孳已成為三朝之臣,受盡世人冷眼。好在,這些對于顧橫波來說都不算什麼。丈夫走的那條路,她不會加以干涉,只會一直與他攜手走下去,僅此而已。

康熙三年,兩人都已垂暮。算下來,他們兩的年紀加起來已超過百歲。就在這一年,顧橫波提議與龔鼎孳同游蘇杭,兩人像當年在秦淮河泛舟一樣,坐著小船游覽月夜下的西湖。恍然間,顧橫波又仿佛再次回到當年的那個青蔥歲月。

其實,在提議進行這次的杭州之行前,顧橫波就已感受到自己時日無多。與其回光返照時緬懷那些逝去的過往,不如切身感受當年二人所經歷的種種。這是顧橫波對煙雨江南所做的一次告別之旅,亦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段美好回憶。

就在這年冬天,顧橫波長病不起,就在龔鼎孳的懷里,顧橫波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卒于北京鐵獅子胡同,享年四十五歲,之后,龔鼎孳在北京長俸寺專門建妙香閣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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