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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說梳頭是什麼意思

解夢佬

木心(1927-2011),本名孫璞,中國當代作家、畫家,出生于浙江省嘉興市桐鄉烏鎮東柵。

木心的《壽衣》和魯迅的《祝福》常常被作為對讀的范本。故事都發生在江南水鄉小鎮,主角都是底層勞動婦女,視角都源于形容尚小的少年。

這樣經典的“五四”式啟蒙題材是如何被木心講述的?

文本選自木心小說集《溫莎墓園日記》。

陳媽又喝醉了,廚房里傳出陣陣笑聲。

“……繞腳的苦,苦呀末真苦惱,從小呀唉苦起呀啊苦也末苦到老,不唉作孽啊來不唉不作喔惡……”

又唱又笑,從來沒有聽見她唱別的曲子,只會唱這“繞腳苦”。

“繞腳”就是“纏足”。陳媽的腳是纏過的,不很成功,在真正的小腳隊里,她是算大腳的。可是跗跖趾都已畸形,這是一種嚴重的內傷。終日立在廚房里料理食事,全身重量由兩個畸形的腳骨承受,平時尚能支撐,每逢天陰,還潮的日子,她會向我訴苦:

“立不牢了,腳痛啊!”

我是個小男孩,體會不到繞腳的苦,也不知她的立不牢是什麼感覺。奇怪的是除了腳痛忍不住要訴苦,其他的苦似乎都是忍得住的。

陳媽很早就來我家作傭,是專職的廚娘。我記得她那時候的樣子,黑鞋白襪,黑褲淡藍上衣。在江南一帶的鄉間,黑稱為玄,淡藍叫月白,簡明順口說來:月白布衫玄色褲。這是鄉下女人的“出客”打扮了。洗干凈,穿端正,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一張長圓形的淡黃的臉——母親要她就此留下,不必擇日上工了;她原也挽著個布包,諒想就此落腳正是她的愿望。

當時的農村婦女,即使不逢天災人禍,也有不少到城鎮上來作奶媽女傭的。按例先要進“薦頭店”,店主就只口頭問問來歷,便命一旁靜候。聰明點的農婦會把頭發掠光,衣裳鞋襪弄干凈,并足端坐,悄無聲息,或低頭納著鞋底。這類容易為雇主選中,除非是太老瘠了的。蠢婦則衣履不整,坐立不安,有的還架起二郎腿,赤嘴白舌地拉扯不停,怪人家不識貨,揚言明天不來了,翌日的店堂里,又全是她的嘰喳聲。

陳媽是薦頭店老板娘引來的,母親問了她的景況,出來作傭的原因,長做還是短做——農村里常有受不了公婆丈夫的虐待而逃亡出來的女人,臨了還是被偵悉而捉回去的。陳媽沒有這類前嫌和后患,一心長做。

談完之后,母親說:

“陳大娘,以后我們都叫你陳媽。廚房里你主管,第一要清爽,燒菜好學的,火燭特別要小心。丫頭們不聽話,你要叫她們服你,實在服不了,才來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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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終年平靜得像深山古寺一樣的老城舊家,來個新傭人,也算是一幕戲,吸引我和姐姐挨攏去看看聽聽,母親很重視孩子的單純直覺的眼光,悄悄問:

“你們看怎麼樣?”

如果我們點點頭,對于應試者的錄取往往有作用。如果后來證明受雇者確實行事有方,忠信得力,母親會高興地稱贊我們的點頭點對了。并鼓勵道:

“要學,學會識人!”

不僅是女傭男仆,凡是將要參與我家生活的外來者,管家、司賬、教師、繡娘、裁縫,姐姐和我都可說話。對于小孩子,覺得忽然有機會權衡成人,便十分開心,十分認真,也時常鬧點笑話,因為我們畢竟只懂得以貌取人。

陳媽掌廚,只會做最普通的家常菜,好在潔凈仔細。每晚循例上樓來請示翌日主菜,我和姐姐報出來的品名常有使她茫然不明究竟者,母親耐心解說配料、調味、火候等烹飪程序,陳媽睒霎著眼,苦苦領會牢牢記住,明日中午菜上桌來,我和姐姐笑得噴了飯,掉了筷子——陳媽滿臉通紅,淚汪汪地扎煞著雙手……好在菜目多,不吃這便吃那,而且似乎甘愿吃不到自己點的菜,這種笑料倒不可少。

斷斷續續笑了一個月,陳媽的烹調日漸上譜,母親當著我們的面,夸獎道:

“你們只知吃只知笑,不知陳媽是花過心思下過功夫的哩,看她人也瘦了一大截!”

她在此一月中緊張非凡,從其他傭仆那里探聽我們的口味、偏嗜,做菜時采用了一種折衷調和法,另一種少量專備法。我們只覺得正常、滿意,誰知她在暗中揣摩用心。母親是明了的,不急于表彰,月底加了她的工錢。說:

“你要當心別累壞了身體,只要你不想離開我家,就不會讓你離開的。”

餐罷我在回廊閑踱步,聽見兩個丫頭一邊收碗筷一邊取笑陳媽:

“哭什麼,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陳媽這碗飯可以吃到八十歲了。”

陳媽在笑啐丫頭時露了一句:

“我死也死在這里。”

一年后,陳媽臉上的黃翳蛻去了,顯得白胖起來。東家主母信任她,小姐給她編結絨線衣,丫頭們個個言聽計從,本來我是從不去廚房玩的,現在常會折入,站在矮矮的飯桌邊看她們吃飯,吃飯有什麼可看?是看陳媽喝酒,每逢有紅燒大鯽魚的日子,在我們餐桌上規矩很嚴,魚頭是整個剩下的,因為怕露出不雅的吃相,發出難聽的咂嘴聲,其實鯽魚的頭是非常腴美的,陳媽尤嗜此物,端回廚房,她便叫丫頭上街沽酒。架櫥里地窖里有的是黃白佳釀,她非得自己花錢去店家買了酒來,零錢賞給丫頭,心安理得地獨酌,細細品味魚頭。喝到半醉,平時兢兢業業不茍言笑的人,自然而然唱起來,正式成調的無非是一曲“繞腳苦”,不知她從何學來。她唱此曲時,倒并不是雙腳痛得立不牢的當兒,所以唱唱、笑笑。啜一口高粱,嘗一筷魚頭,我站著呆看呆聽,應和著傻笑——作為小主人家,不作興在廚房里坐下來的,也正好母親在樓上歇午,教師在庭心散步,我才敢待在廚房里逗陳媽玩。她學街坊小販的畔賣尤其傳神,童子的,蒼頭的,腔調韻味俱佳,例如:

“子姜嗯醬茄子醬唉蘿卜呵……”

清越嘹亮,想起夏日的傍晚,家家在門口的場上灑一遍水,擺開小凳,矮桌,大缸的綠豆稀飯,涼在晚風里……賣醬菜的少年販子,斜一肩,背個藤編的長方筐,內裝各式甜酸咸辣醬菜,三個五個銅元買幾樣,隨即聚而佐食。

“火肉呵粽嗯子喔,豬油夾沙唉粽嗯子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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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冬天的深夜,已近三更天了,還有賣粽子的老頭在風雪中聲聲吆喊,背的是一只腰圓形的污黑深口的木桶,上覆破棉襖,以保粽子的溫熱。萬籟俱寂,黝暗的長巷小街,每夜有賣棕人喊過來了……喊過去了——深夜里吃這種點心的多半是通宵賭博者,或看夜戲歸來的人,再就是夤夜活動的不規不法的男女。

陳媽還能學賣梨膏糖的“轟呀轟子轟呵,勿吃格肚皮痛唷”,再者“生鐵喔補鏈子呵”“修洋傘補套鞋”。也都維妙維肖,此中有人。而她似乎嫌前者太滑稽,后者又太平淡,不多采用。

她大概是天性近音樂,抽空便來站在窗下聽琴聲,有一次我招招手,她滿臉憨笑地躡進來,我問:

“你說哪一種琴好聽?”

她認真地想了想,說:

“我看還是風琴最好聽。”

“為什麼?”

“聲音拖得長,像人唱,像嘆氣。”

我很高興她說得自有道理,便依照她唱的音調在風琴上彈了幾段。

她完全想不到那“繞腳苦”、“子姜醬茄子”、“火肉粽子”可以在琴上按出來。她要求再來一遍——凝神聽了,問道:

“里頭有人嗎?”我搖搖頭。

“那怎麼會呢?”

“你可以去燒夜飯了。”

男仆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我走近:

“你們明白地說,發生了什麼事?”

“陳媽的老公,闖到廚房里,我們打了他。”

“陳媽呢?”

“在外廳,和她老公在外廳。”

陳媽初來時自稱是孤女,也沒公婆,死了丈夫才出來幫傭的。

男仆們說陳媽一見丈夫便瑟瑟發抖,那男的已很老,右手右腳都瘸了的,出言橫蠻,賴在灶邊不肯走,挨了幾拳,才退出廚房,但揪住陳媽的衣襟就是不放——這是陳媽的第三個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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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是童養媳年代便夭折的,受不了公公的猥褻,婆婆的打罵,她逃,討過飯,還是想死,從橋上跳下去,橋腳下的一個摸蟹人,把她拖上岸,那人便成了第二個丈夫,去年發大水,他在搶修堤壩時,坍方淹斃——是那瘸子出錢買棺成殮,事前講定,事后,她便歸瘸子所有,全不知那瘸子是個賊,在外地行竊被打壞了手腳,換窩來到他們的鄉間。她只知這個殘廢者,心是好的,能在自己束手無策,鄉鄰也幫不了一點忙的絕境中,肯為她盡這份力;不說是賣身,只說是用再嫁的辦法,來替救過她命的人作了入土為安之計。她不知其二的是,瘸子并非要個妻子來成家,是看陳媽長相不錯,算盤打到了城里,要帶她到城里來,作暗娼。他手腳既壞,改行,坐享其成了——也不是瘸子忽發奇想,那時候,大小城鎮多的是一夫一妻的小妓院,俗稱“半開門”。瘸子本來就是此類嫖客,他看得多,抓住那死了丈夫沒法營葬的弱女子,如法炮制——男仆們怎會對陳媽的來歷了如指掌,原來是一個綽號“老實頭”的中年男仆,暗底里有情于陳媽,他自以為稱心如意,陳媽卻毫不動心。“老實頭”奇怪了,認定其中必有蹊蹺,便用心四下打聽,積累了陳媽的前科詳情。“老實頭”在痛苦中難免要泄漏一點給別人聽,這一點,那一點,長期下來,男仆們都清了陳媽的底。所以那瘸子闖入廚房,大家心想:早知你什麼貨色了,此時不打更待何時,要不是陳媽哭求,也許就此打個半死。男仆們取笑“老實頭”:

“你倒不動手,我們是為你出出氣哪!”

窘得他一臉赧色,躲回臥房去了。

陳媽被瘸子纏住在外廳回不轉來。這種夫妻間的事母親是不欲輕易過問的,我也難于出面干涉,希望男仆中有人仗義,然而他們也覺得沒法插嘴,怕我出了主意,倒不好意思違命,一個個搭訕著走散。

其實當時我出不了主意,獨自行到外廳的退堂——陳媽幽幽的哭,瘸子粗嗄的嗓音咕嚕不停;要錢,不然人回去,翻來覆去就是這個意思——我得去書房應課。

老師子曰詩云地講了一陣,忽然問:

“什麼事?嗯?”

“沒什麼。”

“什麼事分了心?”

我簡述了陳媽的不幸,希望有人去解圍,老師蒼涼地接道:

“這是前世事,要管得早在前世管!”

真不知老夫子在說些什麼。我隱然明白老師、男仆都是自私,不是什麼近人情通世故。一忽兒我原諒母親和我是限于身分,不能出場,一忽兒又怪母親不命令別人去援救陳媽,也恨自己沒有勇氣沒有口才去驅逐那瘸子。

除了胡思亂想,我什麼也沒有做。

晚上男仆們又在談:一年多積蓄下來的工錢,全被瘸子刮走了。

陳媽終日陰霾滿面地忙這忙那,端菜上桌時偶然目光相遇,好像是個陌生人。

某夜,我揣了兩包栗酥去廚房,四下無人,她哭著說:

“我實在沒法子了,只好瞞你們,太太面前你要幫我說啊……我……”

“說了,都不怪你,你不要這樣怕那個人。”

“如果不給他這些錢,他要翻掉墳,要開棺拆尸——死的一個,可是好人啊!”

此后,每到月初,瘸子來了,陳媽慌張顫抖,到外廳去受磨難,錢當然是如數交出,瘸子嫌少,不肯走。一個丫頭偷聽來的是:那老賊教唆陳媽偷東西,陳媽罵了起來,擒子揪住發髻,將她的頭連連撞在墻壁上——我稟告母親,母親說:

“這樣,陳媽的工錢,另外發,每月給瘸子的,叫他到賬房去領。你告訴賬房先生,瘸子來時,說是我吩咐的,就這點錢,要多,到警察局去拿,已經給他掛好號了。”

非常靈驗,瘸子從此癟掉了,陳媽也不必離開廚房。瘸子在外廳死等,“老實頭”會出去厲聲說:

“想在這里過夜麼?我帶你先去看看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老實頭”越來越不老實了。

陳媽又叫丫頭沽酒,吃魚頭,唱“繞腳苦”。我不像以前那樣常去廚房了,大概

自己的年齡在增長,興趣在轉化。我是無能的,陳媽有母親、“老實頭”的庇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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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個少年人,能有多大見識,我竟做了一件錯事,是針對陳媽的一件錯事:

那時代,江南水鄉的城鎮,每到下午,寂寞得癱瘓了似的,早上是農民集市、茶館、點心鋪子、魚行、肉店,到處黑簇簇的人頭攢動,聲音嘈雜得像是出了什麼奇案,近午就逐漸散淡了。一直要到黃昏,才又是另外一種熱鬧開始,油坊、冶坊、刨煙作場的工人滿街走,買醉尋釁,呼幺喝六……而午后到傍晚這一長段辰光,卻是店家生意寥落,伙計伏在柜臺角上打瞌(目+充),長街行人稀少,走江湖的算命瞎子,斜背三弦,單手敲著小銅磬,一聲聲悠緩的“叮……叮……”使人興起欲知一生禍福的好奇心。

那天,母親去外婆家議事,一伙表姐妹兄弟來我家玩,不亦樂乎之際聽到瞎子的銅盤聲,我說:

“我們也算算命?”

這是違反家規的,母親向來不許九流三教之徒上門,我們也從不相信神鬼,于是這個突發性的提議,轉化為如何捉弄瞎子,設計是很妙的:

“這樣,瞎子走進一廳又一廳,自然知道這是大戶人家,我們扶陳媽出來,叫她‘奶奶’、‘外婆’,大瞎子一聽是大戶人家的老太太要算命,當然會說許多好話,那就有得聽有得笑了,讓陳媽也樂一陣。”

表兄弟姐妹們一致認為好主意,瞎子必定上當,以此證明算命純粹是江湖訣、騙人。

于是一邊去請瞎子,一邊去游說陳媽,陳媽不肯,還得我去哄她出場。她說:

“我這苦命人,不算也苦,算也苦,還算什麼!”

“以后會有好運道的。你聽聽也就不叫腳痛了。”

她果然心動,我乘勢關照:

“我們騙騙瞎子,叫你‘奶奶’‘外婆’,你可別拆穿西洋鏡呵。”

“這要折殺我了,我怎好做奶奶、外婆。”

她笑著跟我走,一伙人前呼后擁。攙扶陳媽出堂來。

堂上已端坐著一個瘦伶仃的戴墨鏡的瞎子,手抱細長的三弦,小表弟沖口問道:

“你是真瞎子假瞎子?”

“少爺,出門人憑的是天地良心,我從小盲眼,不然也不做這個行當了。”說著,一手持琴一手脫下墨鏡,果然是雙目嚴閉,眢得細縫也幾乎沒有了。

“奶奶,您當心門檻!”

“奶奶,您渴不渴,我去拿參湯來!”

“您坐這兒,外婆,這墊子軟!”

陳媽呵呵地笑,她守信不加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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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步步走在成功的路上,興奮得緊緊屏住氣,只等瞎子吞鉤。

陳媽報了生辰八字。

瞎子凝神掐指,久不作聲,像是睡著了。

不知誰大聲咳嗽,意在敦促瞎子開腔。

瞎子橫放三弦于膝上,悠悠問道:

“少爺,小姐——老太太可是記錯了生辰八字?”

大家看陳媽?陳媽說:

“就是這樣,沒記錯。”

瞎子淡淡的眉毛,蹙攏又松開,平靜地宣稱:

“那,我不算了……勞駕哪一位領我出去。”

大家愣住,怎麼回事?我們豈非完全失敗!

我不甘心就此放走瞎子,決然道:

“你盡管算來,是什麼,說什麼,除非你不會算命!”

瞎子有幾分慍色:

“如果不是老太太的八字,是府上的傭人的八字,差不多。我算!”

陳媽臉色大變,我則騎虎難下,執迷不悟:

“就算‘差不多’,你且講來!”

瞎子扶起三弦,叮叮咚咚,連說帶唱:

“早年喪父母,孤女沒兄弟,三次嫁人,克死二夫。一夫尚在,如狼似虎,兩造命兇,才得共度。命無子息,勞碌終生。為人清白,忠心耿耿。雖有貴人相助,奈多小人捉弄,死里逃生……過得了六十大關再算命。”——唱幾句,解說一番,磊磊歷歷,就像是親眼目睹,說到中途,陳媽已泣不成聲,最后弦聲乍歇,陳媽踉踉蹌蹌奔出廳堂,回廚房嚎啕大哭。

我們一伙少年男女惶惶不知所措,瞎子忍不住而索錢了,才意識到應該趕快結束這場噩夢。

后來想隱瞞卻隱瞞不了,母親大怒:“你還是年幼無知麼?竟作起孽來,叫我有什麼臉面見陳媽?”

抗日戰爭爆發,烽火連天,形勢一日三變,故鄉即將淪陷,逼得我們離家逃難。母親對陳媽做了周詳的囑咐,臨了說:

“不是扔下你不管,這個老家,要你守了。我們能回來,當然就回來。你是個女人,又不識字,所以請了舅爺來當家。好的、對的,你就聽,就照做。若是出了什麼不像話的事,你要頂住、記住。和賬房先生多商量,他會來看我們的。‘老實頭’,靠得住,已經到了這種時候了,不要怕難為情,凡事問問他也是可以的。”然后把所有箱籠櫥柜的大把鑰匙交給了她——陳媽哭得人也站不直了,只是聲聲允承,說:

“我頂……好在那惡鬼已死掉了。”

其時那瘸子確已病故。陳媽這句話倒不是指她自己的安全,而是顧全到這個托付給她的“家”不致受瘸子的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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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難在外鄉,一地稍熟,又換了生地。此時才知道,單是吃,有多少麻煩,沒有爐灶的住所,只能吃“包飯”,那是由飯店送上門來的東西,質差量少得出奇,又都是冰涼的。回想在家時每餐肴漿羅列,舉箸隨意——陳媽怎樣了?她也在……其實那時她已經離開老家了。

且說當時離家的決策中,請舅父來主持家政,恐多瓜葛是非,言明不帶眷屬。賬房先生全力輔弼,教師說是辭退,但供半薪,作為社交的顧問兼文書。陳媽是庶務總管,怎奈一個村婦,憑一顆良心,如若在同舟共濟平安無事的情況下,她還能勝任,全不料舅父將舅母、表兄妹,連同舅母的妹妹一家人,都搬進我家,八仙桌,每頓兩桌,陳媽供應不迭,日夜挨罵。賬房先生已在舅父的行賄許愿中暈頭轉向,通同舞弊,如膏似漆——這批人的共同愿望是:避難在外者早早罹難,客死他鄉,一干二凈。

陳媽看到的是家中人口紛紛,日夜消耗存糧宿酒,卻不明偽造賬目,侵吞銀款,狼狽為奸的種種勾當。戰時本來已是一片混亂,地痞、流氓、漢奸、鬼子,到處敲竹杠,派捐稅,彼落此起。那狼狽二人,付五百,報一千,巧立名目,查無實據,誰能記得準偵得明。舅父腦滿腸肥,從我家發了國難財了。賬房先生隨之私囊中飽,自詡得計。每次來外地給我們送接濟時,把舅爺說得如何日夜劬勞,謹守家園,繼而大罵鬼子漢奸的苛捐雜稅的難對付,言下功莫大焉,他當然是清廉守職,疲于奔命的大忠臣了。問及陳媽,則說:老得快,常生病,看來不久長了!這是一道伏筆,他們要她死,死無對證——果然舅母展施高招了,舅母是由陳媽服侍盥沐梳頭的,一日當了陳媽和兩個丫頭的面,洗手時脫下金鐲,放在面盆里,趁人轉背之際,速取金鐲入袋。陳媽端了面盆出房倒水回來,正要梳頭,舅母舉手撩發,驚叫:“鐲子呢?”

丫頭說:

“剛才看見舅太太脫在面盆里的!”

陳媽說:

“我也看見的——我倒臉水時沒有啊!”她怕眼花有失,急急出房察看,那陰溝下水口設有小孔的蓋板,根本漏不下鐲子。

頓時全宅鼎沸:陳媽偷了舅太太的金鐲子!

她發誓賭咒,托人去卜卦、測字,鬧到第二天早上,她忽然明白:這是蓄意陷害,兩條路,一條是死,一條是出走——明白了,倒也心定了。

她有自己的一份聰明和勇氣,反過來警告:

“頭頂三尺有神明,冤枉我,是為點啥?我懂!東家太太回來,我一五一十講,你們趕我走,我爬也要爬去見主人家,要死,也得清清白白死!”

這一下可直刺狼心,舅父發了狠,扔一條麻繩一把刀在陳媽腳下,大吼道:

“不交出金鐲子,兩樣東西隨你揀!”

那夜,陳媽后來哭訴說:她想來想去,只好對不住老東家了。夜半人靜,她把麻繩和刀塞入小閣樓緊底,收拾了個衣包,被子也不拿。叫起“老實頭”把那大把鑰匙托付給他,求他開花園的后門,放她活路。她說:留得了命就好見我們的面,這城里是不能存身的,一是他們要搜尋,弄死在外面不是更稱他們的心嗎?二是她不能坍我們的臺,被人說某家的廚娘,燒了半世飯成了討飯叫化子。她便躲躲逃逃,到了隔省的小城里,夜宿祠堂角,日間在街頭為人縫補衣裳,托襪底,沒有生意時,便敲個小木魚,席地念《心經》,過路人看到她確是在風里太陽地里一句句念,一個個點紅印子。吃長素?那還吃什麼呢。所以都認為這種經卷是值得買去燒給祖宗的——她說到自己會想法子活下去,似乎得意起來,居然對我一笑:

“本來我去叫賣醬茄子,火肉粽子,也是來事的,小腳,走不了多少路哪。”

不料我流下眼淚來,她趕緊扯開,大聲改言道:

“那辰光,我倒不怕活不長,是怕被人認出來,我天天戴頂包帽,還討了副眼鏡套上,不三不四,有人當我是識字的,要我讀信呢。”

說著,真的掏出一副舊得不堪的眼鏡來顫顫地架上兩耳,拉長臉,張大眼睛,朝我笑……

我是被逗笑了。

母親嗔道:

“好了,陳媽,瘋瘋癲癲的。快去煎藥,要天天吃,阿膠沖得薄點,這是葷的,你已經開葷了,到明年再吃素吧。飯菜呢,有替工來,你歇著。閑得慌了,就來看打牌,你不是會打牌的麼?”

算命說梳頭是什麼意思

陳媽不服,她依然當廚。畢竟衰弱了,時不時見她坐在竹椅上,脫了鞋,揉搓她的腳。

有時喝點酒,不聲不響——許多事我們以為過去了會再來,其實是不來了。

我們回家之前,母親已摸清舅父他們的為非作歹,那“老實頭”真不是傻瓜,放走陳媽之后,他就打聽我們究竟避難在何方,終于被他偷得了一只我們寄回家去的信封,他輾轉問詢,穿省過縣,花了半個月,找到了,把那大把鑰匙呈給了母親。平日里舅父和賬房先生只防陳媽,不防“老實頭”,他所知甚多,畢竟是男人,道來頗得要領,母親再加以推理想象,一切了然胸中,勢在必解這個危機,方可作長期避難之計,于是決心來個冒險,不宣而戰地突然歸返故里了。

記得那時我們乘船深夜到埠,速速進門,正廳燈火驟明,從夢中驚起的舅父慌得衣鈕扣錯,嘴唇發抖,賬房先生披著長衫,兩手不及入袖,只穿了一只襪。

母親坐在中央的大椅上,對舅父說:

“你們今夜也不用睡了,明天一早,兩八仙桌的人統統滾出去!”

對賬房先生說:

“你,走不了,養你到抗戰勝利,再算賬。”

陳媽也是由“老實頭”去尋回來的,她曾托人帶口信給他,說:只要問街上有個念經的女人就知道了。那天清早,我們還沒起床,丫頭來報,陳媽到了,穿得整整齊齊的,也不說也不哭,撲在板桌上動也不動。母親叫丫頭拿瓶葡萄酒去,還有外地帶來的熏魚。不許我和姐姐去打擾她。直到黃昏,她挾著一個包,上樓來,先是一弓腰稱呼了我們,說說,停停,然后滔滔不絕起來,說到中途,把那包打開——油膩的麻繩、銹黃的砧刀……她隨即收起,加了一句:

“我也是惡的,留著這個作什麼。”

從此她保持了吃素念經的習慣,白天,空下來就坐在灶口念,夜靜了,怕擾人,躲到花園的亭子里去念。二更敲過,問問丫頭,說還沒回房,母親命她們去喚陳媽歸寢,丫頭害怕,我說,我去叫。

一下樓,便感寒意襲人,我快步走。

園內風聲蕭瑟,樹影搖曳,月色迷蒙,只有亭間一點燈火,誦聲隱然,木魚的篤篤在夜氣中清晰可聞。

怕駭著她,便一聲聲輕喊:

“陳媽……陳媽……”

這樣近去,讓她知道是我來了。

木魚聲歇,她在等。

走上假山的石級,入亭卻見她神態自若,煤油燈的光暈里,幾乎顯得年輕些了。我打趣道:

“陳媽,嫁給他吧?”

她倒不笑,一臉正色:

“到現在,他還是要我的。”

“那就在于你了。”

“命里克三夫,都應了,他,不在我命里。”

是我作的孽,她聽信了瞎子的話。

“你念的經是為他吧。”

“喏,這串是為你們念的,這串,為他念的。”

算命說梳頭是什麼意思

她拎起一長一短兩串佛珠,我不忍看,不看又傷她的心,便接過來撫了撫,遞還給她,她也隨即收拾了,吹熄燈,跟我出亭走下石級,嘴里喃喃:

“快念完了……母親要你來叫我……明天我不來了。”

陳媽臥床已逾一周,開頭醫生說是受風寒,無大礙,處了兩帖藥,復診時說再加調理就行。一夜忽發高燒,譫語連連,扯破帳子角,丫頭嚇了,來敲我們的房門,當夜請了醫生,說是病體虛弱,吃了不消化的食物,斷定是傷寒癥——高燒一直不退,神志時清時昏,據母親的看法,陳媽兩耳明顯朝后扯起,這是死的征兆,該為她準備后事了,便召“老實頭”來說話,我拉住母親的手,輕呼了聲“媽媽……”母親捏緊我的手,吩咐道:

“還是去辦了吧,棺材、衾衣,都要好一點的,像樣一點的。”

江南的風俗,棺材、衾衣,整套殮葬的對象,在人活著時就備得齊齊全全,稱之為“壽材”“壽衣”,似乎是含有祝愿長命的意思。我祖母在世之日,每年黃梅時節,她出房下樓,親自到天井里來晾壽衣,不許俗人接觸,怕上不了天。我們小孩子看到那像京戲中的捺金繡花的緞褂錦氅,覺得十分耀目有趣。祖母拍拍撣撣這些壽衣們,其實是潔凈無塵光鮮無霉的,那是全副“死”的服裝道具,有擱頭的方枕,有擱腳的凹枕,有厚底的靴,薄布的襪。“衾”,本是指殮尸之被,江南人是泛指了,便分內衾、外衾、蓋衾、罩衾,款式奇異,不借不道、不朝不野、一色繡滿了以蓮花為主的繁縟圖案。那許多有錢而無知的人們,把人的誕生、結婚、死亡,都弄成一個個花團錦簇的夢。當我在漸知人事的漫長過程中,旁觀這些“生”“婚” “死”的奢侈造作,即使一時說不明白,心里卻日益清楚這不是幸樂、慰藉,乃是徒然枉然的鋪陳。但又想到那些人過了徒然枉然的一生,再添點這樣的徒然枉然,還說什麼,每看到嬰孩的襁褓,新娘的霞裳,總認為與老人的壽衣一樣,不過是鮮艷的軟緞繡滿了五色的花而已。

我曾數度進房省視病中的陳媽,有兩次,她是認得我的,說不出話,我的聲音,她似乎聽見。

陳媽彌留之頃,我在書房,沒人來傳告。聽姐姐和丫頭說:陳媽死前一刻,神志轉清,坐了起來,她們告訴她:

“棺材給你買了,很好的,停在后花廳。”

她點點頭。姐姐她們把壽衣取來,一件件拎起,給陳媽看。她們告訴我,陳媽是笑的,很清楚地說了句:

“我也有這樣的壽衣穿啊。”

聽了姐姐們的陳述,我有一種尖銳的反感——何必這樣做,只有女孩子才做得出。

抗日戰爭將近勝利的那年,我離家去大都市自謀營生。

戰爭結束,我以同等學力考入大學。寄宿生。寒假暑假也在校度過。

來源:鳳凰網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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