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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毛線團是什麼意思算命

解夢佬

扔毛線團是什麼意思算命

這個故事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嗎? ……

這個故事發生在遙遠、遙遠的地方嗎? ……

1

那是北大荒的春天。 七星河的水真清啊,能見得到水底的石子和水草,一條一條的白鰱魚、鯽瓜子、紅尾巴的小鯉魚……游來游去,象是在水晶宮中翩翩起舞哩。 彎彎曲曲的河水象一條綠色的綢帶,輕曼地飄曳在一片坦蕩無垠的沃野上,它緩緩地流著,流著,突然,一個急打彎,拐一個直角,象位老人深深地拱下腰在鞠躬,要向前面什麼神圣的地方頂禮膜拜。 啊,在前面藏著一片茂密的樹林。 乍看起來,它不算大,在偌大的北大荒的版圖上恐怕一時還找不到它的名字。 可是,往里一走,白樺紅松,紫椴黃檗……一株株枝椏相攀,樹葉相偎,想走到頭,不容易哩。 它仿佛是七星河水忠誠的衛士或癡情的戀人,每天都在這里眺望著河水的流來,打彎,飄走,逝去……

大家管它叫做七星林。

這一天,一條小船吱吱呀呀唱著歌,從七星河的下游搖來了。 雖然是逆流,又頂風,老遠依然能聽見幾句歌聲。 細辨起來,是《烏蘇里船歌》:“烏蘇里江來長喲長,藍藍的河水起波浪……”歌唱得并不中聽,聲音有些嘶啞,還有的地方跑調。 但是,可以聽得出唱得高興、帶勁、來情緒,象一團團熾熱的火在河面上燃燒。 反正四周是一片開闊的河水和涌著綠浪的田野,除了驚起幾只野鴨子、長脖老等之外,一個人影都見不到,他可以亮開嗓門,可勁兒地喊。 唱什麼都行! 這里沒有什麼封資修,也不限制只許唱樣板戲。 要是在生產隊里,他敢?

船搖近了。 唱歌的就是常瑋。 他雙手打著槳,脖子上青筋都唱得一根根蚯蚓一樣繃了出來。 躺在船尾的小伙子戴著一副近視鏡,正瞇縫著眼睛望著晚霞飄散的天空和暮靄升起的河水,不知是在聽歌,還是在想心事。 他不大愛講話,一路上凈聽常瑋講和唱。 他愛這樣懶散地躺著,望著,想著,聽著……他叫嚴力,是常瑋的同班同學。 三年前,一起從北京來到北大荒插隊的。

“唱點兒別的吧! ”

“唱什麼? ”

“唱什麼都行,別老唱這個‘長又長’! ”

是啊,一路上,常瑋唱的總是這麼一首《烏蘇里船歌》。 他們都不喜歡河水這麼長又長。 七星河最好一下子縮短,抬腳就到呢。 常瑋笑了:“好! 不唱了! ”可是,沒過一會兒,他又唱起來了。 寂寞而單調的歌聲輕輕地在長長的河面上飄蕩……

船在七星林邊攏岸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星星,一顆顆落進河水里游著泳。 水面上流銀蕩玉。 河岸是一片片郁郁沉沉的樹影。 晚風吹過,搖響一片嘩嘩響的林濤聲。

沒有人。 沒有一個人來接他們。

已經聯系好了的呀,就在這里呀! 怎麼沒有一個人來接呢? 沉甸甸的小船仿佛不滿意似的,順著河水一下下撞在岸邊,吱吱扭扭地響著。 七星林里有一支育林的小分隊,十幾個人,趁著春天這節氣培養樹苗,準備擴大七星林的面積。 現在,七星林是整個農場的搖錢樹、聚寶盆哩。 這幫人,鉆進林子就不回家,準備連干三個月。 隔十天,就得給他們送點東西,主要是新鮮的青菜和豬肉,讓他們解解饞,開開齋。 當然,也還有他們的精神食糧:書信和報紙。

怪誰呢? 怪他們兩個人? 今天上午,是常瑋和嚴力說死說活,才從瘸腿隊長呂春江那里要來這次送貨的任務的。

當時,呂春江瞥了瞥他,又垂下眼角,用余光掃了掃嚴力,說:“你們倆,能行嗎? ”

“怎麼不行? 在北京,我是業余體校舢板隊員哩! ”

嚴力沒有講話。 常瑋拍拍胸脯說道。 他尤其把舢板兩個字說得語氣加重。 舢板,你懂嗎? 隊長? 土老冒兒?

“這可全是吃的,大家伙都等著呢! 你們倆別給我扣進七星河里喂了魚! ”隊長還是有點不信任。 這是一個虎背熊腰的車軸漢子,一膀子使不完的力氣。 雖說近五十了,除了一條腿瘸了之外沒個缺陷,滿面紅光,臉上竟然沒有幾道皺紋。 在隊里,他是一霸,說話厲害,干活厲害,誰都有點怵他。

“甭說翻了船,就是耽誤了事,我們倆也不回來見你! ”

常瑋立下了軍令狀。 嚴力捅了捅眼鏡,點了點頭。

“行啦,去吧,別跟我這兒泡蘑菇了! 我知道你們倆禿小子憋的什麼主意! ”

隊長一揮大手,把船交給了他們。 臨開船時,他又一瘸一拐特地跑來囑咐常瑋道:“碰見蓉蓉,你讓她給我回來一趟,我有事! ”

“行哩! ”常瑋一搖槳,小船箭一般飛走了。

憋的什麼主意? 隊長說得一點兒不錯。 要不是育林小分隊里有蓉蓉,他常瑋才不去攬這苦差使呢! 順風的話,也要在七星河上劃五個來小時的船哩,手掌上都要磨起大泡的。 至于嚴力,和他的目的一樣,那里也有他的心上人徐靜。 兩個人打上中學時就好,這三年,倆人又一直在一起,這才分開多少天呀,想呢! 別看他不言不語,蔫蘿卜,辣心!

他媽的! 這小船真不如舢板好劃。 嘎嘎悠悠,死沉! 嚴力簡直是個書呆子,一點兒力氣也沒有。 一路上,差不多全靠常瑋一個人搖槳。 又偏偏趕上頂風,船更是成心和他們找別扭。 劃呀,劃呀,劃出一身汗,一手泡,劃到這兒了,天黑了。 怨誰呢? 本來說好的,黃昏時候到,有人接。 現在,人家保證回去了,以為船不來,改期了呢。 也沒個電話,光有樹,樹……

月光清冷冷地灑著。 林子黑幽幽地立著。 小船累了,懶洋洋的象一條大鲇魚,躺在岸旁。

“怎麼辦? ”嚴力問常瑋。

怎麼辦? 不認識道。 進這片大林子,找育林小分隊住的帳篷,還不象大海里撈針一樣? 現在,他們兩個人都傻了眼。 愛情,愛情的火燒的! 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為了愛情,什麼樣的愣事、傻事、荒唐事做不出來呀!

“就這麼干等一宿? ”嚴力又問。 他從小就膽小。

“你一個人等在這兒,怕不? ”常瑋問他。

“干嗎呀? ”

“你要是不怕,我進林子找他們去,讓他們來卸船,用不了多少工夫! ”

“你認識路? ”

“不認識,可我知道記號。 ”

育林小分隊剛進林子時,蓉蓉托送他們來的隊長,也是她爸爸呂春江,帶給他一封信。 信很短,只有幾個字,其它畫的是樹,是箭頭,最后是一座尖頂的帳篷。 猜謎一樣,猜了半天,常瑋明白了:進了林子二里地左右,有一棵柞樹上,她釘了一塊路標。 沿著路標指示的方向往右拐,再走二里地左右就是他們住的帳篷。 在那帳篷上還畫著一個大大的嘆號。 不用說,那是希望自己去一趟哩。

蓉蓉的膽子也真夠大的,居然敢讓她爸爸給傳遞情書。 她忘了知青剛到北大荒時,她爸爸繃起刷了漿糊的面孔,大聲宣布,不許搞對象,不許寫情書,不許……好勁,一連串的不許,仿佛真要是一搞了對象,北大荒就要鬧地震一樣。 現在,風又變了,從上到下又鼓勵知青搞對象了,說是這叫真正扎根北大荒。 她爸爸又要瘸著一條腿,跑到大會上笑開一張皺紋綻放的大臉,希望大家早點兒辦喜事,他還要當月下佬兒呢……當然,蓉蓉的信,他是要仔細送到的嘍。

就是這封信,催得常瑋非要攬了這趟差使不可。

嚴力知道常瑋的脾氣。 他膽子壯,上學時,什麼禍都闖過。 為了一只鴿子,他能順著學校樓上的排雨管一直爬到樓頂。 嚇得老師和同學都不敢看,也不敢喊,生怕他摔下來。 那年,考業余體校舢板隊,嚴力和他一起去的。 那舢板快如飛,閃似電,弄不好就船翻人掉進水里。 嚴力一個勁兒勸他:“算了,別冒險了! ”他哪肯聽? 一個大步就跳上正在水里飄悠著的舢板。 嚴力連舢板邊都沒有沾,一直在岸邊看著他考試。 他考中了。 嚴力灰溜溜地回來了。

“算了! 你可別冒險! 光知道幾個稀里糊涂的記號管什麼用? 你也一趟沒進去過! ”嚴力搖搖頭。

“你這人就是膽小! 有記號就行唄! 反正進林子又不遠,好找! 你就等著擎好吧! 超不過一個小時,我保證讓徐靜親自來接你! ”

常瑋拿著一節手電筒,大步向林子里走去。

“常瑋! ”背后,嚴力喊了起來。

“怎麼了? ”常瑋回過頭。

“小心! 不行就回來! ”

走了老遠,常瑋還能聽見嚴力在大聲地囑咐著。

2

嚴力的囑咐沒有錯。 進了林子沒有多久,常瑋就迷失了方向。 他想回來,卻怎麼也回不來了。 左右、前后,都是樹。 密密的葉子把月亮和星星都遮擋住了,黑沉沉的,象掉進一個無底洞,四面八方見不到一點兒亮。 只有他的手電在林子里劃出一道銀色的光柱。 光撞在黑乎乎的樹干上,更嚇人,似乎每一棵樹的背后都藏著怪物或野獸,會隨時出其不意地躥出來,從背后撲上來咬住你的脖子……

常瑋嚇出了一身汗。 膽大的人也有害怕的時候。

怎麼會找不到路呢? 他倚在一棵高大的椴樹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瞪大眼睛仔細地想一想。 白瑩瑩的椴樹花飄在了他的臉上,本來挺香的小花,此刻嚇得他卻以為是毛毛蟲……

剛走進林子沒有多遠時,看見一棵柞樹上釘著塊小小的木牌。 他沿著木牌的方向往里走。 可是,里面沒有路,全是沒膝深的水呀。 他䠀了幾步,水越來越深。 分明是個水泡子。 肯定不是路。 他沒有去冒險。 北大荒的水泡子,他嘗過它的厲害。 剛來的那一年,到隊旁邊的水泡子去漚麻。 大家都在泡子邊上漚。 他非要逞能,拽著一捆麻䠀到泡子中央,好勁! 越䠀越深,泡子底全是淤泥和腐爛的水草,人踩在上面,下面仿佛有無數只無形的大手,有著巨大的威力,拽著你的腳往下沉。 要不是當時在場的人多,他早就沒命了。 這次,黑咕隆冬,就他只身一人,當然,他不會冒這個險了。 在水中試著䠀幾步,他便折了回來。

莫非,路真的就在那里?

走! 再試試去!

常瑋往肩上聳了聳書包,手電筒的光開路。 他又來到這棵柞樹下,木牌牌還在,他又來到水泡子邊。 這回,豁出去了,往里䠀! 可是,水越來越深,冰涼涼的,象刀子直刺骨頭。 而且,腳底下滑溜溜的,象踩著條泥鰍。 這里怎麼會是路? 他望望前面,手電筒掃在最遠的地方,依然泛著水的黑幽幽的閃光。 他猶豫了,又䠀了回來,打開手電,望望那塊木牌牌。 他媽的! 木牌上一個字也沒有。 不會了! 路肯定不會在這里了。 否則,木牌牌上怎麼也會有字的,起碼也該有個箭頭呀!

會不會應該沿著這塊木牌牌再往前走二里地,再往右拐呢? 都怪蓉蓉的信! 多寫個字多好,何必畫那麼多的樹和箭頭! 不管怎麼說,再試試! 他開始小心翼翼地用步量,他以前計算過,自己一百三十步是一百米。 那麼,一千三百步就是二里地。 一,二,三……他心里默默地數著。 最后,索性嘴里高聲地數了起來:一百,一百零一……

遠處,傳來狼嚎,象小孩哭。 旁邊樹叢中,噌地躥出一個東西,銀灰色,象一道閃電,嚇了他一跳。 他趕緊用手電在身前身后使勁晃。 野獸怕亮。 有亮,它們就不敢近身。 手電光中,他看清了,原來是只灰色的野兔子。 他這才松了一口氣,脖頸上的汗卻已經嘩嘩如注了。

喘息過后,他想起來了,剛才數到多少了? 忘了! 全讓這只野兔子給攪的! 還得從頭數!

嚴力一定等急了。 蓉蓉呢,現在一定美美地躺在帳篷里睡著了。 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這大老林子里轉呀,轉呀,怎麼也轉不出去了。 他真想撕開喉嚨,大喊幾聲……

數到一千三百步了。 往右瞅瞅,沒有路。 全是盤根錯節的樹木。 他慌了,熱汗剛剛消下來,冷汗又冒了出來。 轉悠這麼半天,他餓了,肚子里空空的,腿象灌了鉛一樣,沉沉的,走不動了。 他靠在一棵大樹旁,喘著粗氣。 林風吹來,似乎所有的樹葉一起響了起來,夾雜著遠處幾聲凄厲的狼嚎,怪瘆人的!

常瑋的心越來越慌。 他踉踉蹌蹌地四下亂跑,連方向都摸不清了。 褲腿和衣襟、袖口,被樹枝、樹杈扯著一道道的口子。 手電的光也減弱了,照不亮多遠。 四周顯得更黑、更曠、更嚇人了!

忽然,前面白花花一片,象迎面下了一片雪。 周圍一切黑森森的,驀地出現這樣一片醒目的白,這樣強烈的反差對比,更刺人的眼,人的心。 常瑋用手電一照,啊,是一片白樺林。 手電光在白樺樹光滑的樹皮上跳躍,反射出來慘白的光,更叫人毛骨悚然。

常瑋再也忍受不了。 他哇哇大叫起來:“救人啊! 救人啊! ……”那變了調的聲音,連他自己聽起來,都害怕。

他就這樣失去了控制地喊了有十多分鐘。 森林響著凄涼的回聲。 誰會來救他呢? 這樣空曠寂寥的森林里,小分隊的帳篷在哪里呢? 會有人聽見他這越來越啞的呼喊聲嗎? 他絕望了。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隱隱約約看見白樺林深處有一星星隱隱約約的光亮。 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揉了揉眼睛再望,是光亮。 那光亮在晃動,上下劃著光圈。 是人! 有人! 竟然有人! 森林之神在守護著他! 他禁不住又大喊起來。

隱隱約約,風中傳來輕微的答音:“往白樺林子里面走,里面走,一直走……”

終于有救了! 膽大的人終究是強者,勝利者。 他始終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落了下來。 可是,剛往前邁了兩步,樹木和大地旋轉起來,眼前一片金光四射。 “撲通”一聲,象割倒的谷穗,他倒在地上。 他的渾身松弛下來了,卻一點氣力也沒有了。 他暈了過去。

等他蘇醒過來,睜開眼睛,第一眼望見的是一只斑斕猛虎。 他禁不住一下子坐起來,“啊”的一聲大叫起來。

一只大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他感到了那手心的溫暖和力量。 他回過頭望了望,原來是一個滿臉胡子茬的老頭,披著一件黑色琵琶襟的外套。 雖然是春天了,腳底下還穿著一雙棉靰鞡,腿上打著綁腿,腰間系著一條寬寬的藍布腰帶,腰帶帶著長長的穗子,細看,腰帶上還繡著金色的花,象是矢車菊的圖案。 乍這麼一看,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紀。 看他那面孔,怕有六十了。 這一身利利索索的裝束,似乎又顯得年輕些。 他正望著常瑋,目光冷峻而沉靜。 另一只大手端著一個大碗,碗里散發著撩人的烈性酒味。 顯然,剛才,老頭給常瑋灌酒后才使他蘇醒過來。

這時,常瑋才注意到剛剛看到的那只斑斕猛虎不過是一張虎皮。 這是一間木板釘成的木刻楞。 四周掛著的不是獸皮,就是狍子和野豬之類的獸肉。 一個粗粗的樹樁立在屋子中央,上面放著一盞馬燈。

這是一個什麼地方? 這是一個什麼人? 沒有聽隊上的人講過,蓉蓉在信中也沒有提過呀! 在這茫茫的森林里,怎麼還會孤零零地立著這樣一座木刻楞? 還有這樣一位離群索居的老頭? 莫非,他真的象小時候所夢想的一樣? 走進了一個童話的世界? 面臨著一場神秘莫測的奇遇?

常瑋疑惑不解又小心翼翼地沖老頭問道:“您是誰? ”

老頭哈哈大笑。 那笑聲格外粗獷、響亮,震得小屋的木板墻直顫,釘在墻上的那張虎皮也隨之顫動,仿佛活了起來,在一蹦一跳地跳躍。

“你不要先問我是誰。 我可知道你是誰。 ”

常瑋愣住了。 莫名其妙地望著老頭。

“你一定就是常瑋吧? 給你們的育林小分隊送菜送肉來了,對吧? ”

常瑋完全驚呆了。 在深夜一片寂靜的森林中,這位老頭究竟是什麼人,竟如此能掐會算?

“您……是誰? ”常瑋再一次問,心里冬冬直跳。

“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姓名。 ”老頭又一陣哈哈大笑。 然后,端來一碗肉,把那碗酒推給常瑋:“這是狍子肉,吃吧! 喝點酒,壓壓驚! ”

常瑋吃不下去。 他想起河邊的嚴力,帳篷里的蓉蓉。

“吃呀! ”老頭卷起一只大煙炮,催促著。

“老大爺,我們一共來了兩個人……”

話說到這兒,老人打斷了他:“還有一個人在哪兒? ”

“在河邊。 我是來探路的。 找到小分隊的人,讓他們趕緊到河邊卸船。 ”

“是這樣! 最好現在就去,免得你們那位守在河邊的老兄擔驚受怕! ”

“您知道小分隊住的帳篷在哪嗎? ”

“你寫個信吧! ”

說著,老頭拿過一支圓珠筆和一塊白樺樹皮。 常瑋接過白樺樹皮和筆,不知所從。 老頭卻堅定而果斷地說:“快寫吧! ”

在白樺皮上寫信,這可真有點兒傳奇色彩。 常瑋還是頭一次這樣寫信,他寫得很有興致,卻不知道老頭究竟變的是什麼戲法。

短信寫畢。 寫給小分隊隊長范國強(他是常瑋的同學)。 告訴他立即到河邊接嚴力。 老頭接過白樺皮,打了個唿哨,一只大花貓不知從屋子里什麼地方得令一樣,倏忽躥了過來,直撲進老頭的懷里。

常瑋看呆了。 他越來越感到有一種神秘的氣氛籠罩著這間木刻楞。 這是一只什麼樣的貓呀! 它似乎已經老了,眼睛昏昏的,不那麼亮,渾身也臟得沒有一點兒光澤。 而且最奇怪的是它的毛那樣長,幾乎象裹上一團毛線,把它的身子亂亂地圍了一圈。 它正伸出舌頭舔老頭的手。 老頭正慈愛地撫摸著它那長長的毛,象摸著心愛人的長發。 他和它那過分親昵的勁頭,讓常瑋感到一陣不舒服。

老頭把那樺樹皮讓大花貓咬在嘴里,又打了個唿哨,貓又象得令一樣跳下老頭的懷抱,跑到門前,用前爪踹開木門,然后向后一仰,象運足了氣,極富有彈力地躥出門外,一下子消失在黑暗的林中。

它不是一條狗,也能承擔送信的任務? 要是遇到狼之類的野獸怎麼辦?

老頭一定看出了常瑋的疑惑,便說道:“把你的心安安穩穩地放進肚子里吧,消消停停地睡上一覺! 我的這只貓是貓仙! 沒有什麼事辦不成的! ”

貓仙? 老頭呢? 莫非就是神仙了?

吃了一碗狍子肉,喝了一大碗烈性燒酒,常瑋躺在鋪著狐貍皮的木板床上。 狐貍皮真熱,象烤著一團微微的火苗,真舒服。 可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覺。 老頭卻早已鼾聲如雷了。 夜風變大了,象是伸出無數大巴掌,拼命地敲打著小屋的每一塊木板,發出轟轟的響聲。 小小的木刻楞象一只漂搖的小船,被吹得在墨綠色的林海里搖呵,搖呵……他媽的! 今兒劃了一天的船,暈乎乎的感覺又襲上心頭,推不開趕不掉了! 常瑋罵自己。

他不知怎麼睡著的。 一覺竟一直睡到陽光鉆進木刻楞的窗子。 明晃晃,碎金子般地撒在他的臉上。 那只大花貓呢,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跑了回來,正倚在老頭的懷中酣睡,長長的毛隨著均勻的呼吸一起一伏,閃著發光的弧線。

3

老頭把常瑋送出木刻楞,一直把他送到昨天夜里見到的那棵釘有木牌牌的柞樹下。 這一段路并不太遠。 可是,昨天夜里,他竟轉了那麼久。

“就往里走吧! 不出二里地,就可以看見帳篷了! ”老頭指著前面,一片水泡子的水依然在閃著光。

“那是水泡子呀,昨天我䠀了……”

老頭笑了:“什麼水泡子! 前兩天下雨積的水,這塊地洼,越過這一段就沒事了! ”

常瑋脫下鞋,綰起褲腿。 老頭揮揮手,轉身告辭了。

“謝謝您! 以后有工夫再拜訪您! ”

常瑋沖老頭背影大聲地喊著。 可是,老頭沒有回頭,大步徑走,很快就隱沒在一片郁郁青青的林子里了。

果然,這片積水雖然很深,卻只有一段需要䠀。 過去之后,是一塊平地,而且可以清晰地看出是拖拉機鏈軌的轍印。 是道路。 沒錯! 昨夜,完全被這一小片積水迷惑住了,真背興! 如果,當時一咬牙,拼命往里䠀,不也就䠀過去了嗎? 還犯得上遭那麼大難? 話又說回來了,如果䠀過去了,還能有那樣一場童話般的奇遇嗎? 還能結識這樣一位帶有傳奇色彩,一直不肯留下姓名的老頭嗎?

有一利必有一弊。 有一弊又必有一利。 常瑋這樣說服著自己,往前走著。 沒走多遠,已經看見綠色帳篷頂飄揚著一面小紅旗了,還有幾縷裊裊的炊煙,象張著白色的手臂,在歡迎著他呢。

帳篷前,常瑋見到了育林小分隊的隊長,大塊頭范國強,蓉蓉和徐靜也都在那里,嘿嘿地沖他笑。 那笑容帶有幾分嘲諷,笑得他有些不大好意思。

“喲! 我們的常大膽來了! ”蓉蓉先不客氣地沖他叫道。

常瑋看見帳篷邊放著一堆青菜和豬肉,放心了。 昨夜里,他們把東西都從船上卸下來了。

“嚴力呢? ”

“他呀! 都是你干的好事! ”徐靜帶有幾分心疼的口吻嗔怪常瑋。

“快進帳篷看看吧! ”范國強說。

常瑋跟他們一起走進帳篷。 嚴力正躺在木板床上,蓋著厚厚的棉被,額頭上蓋著一條冷毛巾。

“怎麼了? ”常瑋驚叫起來。

“噓! 粗喉嚨大嗓的! ”蓉蓉說。

原來,他睡著了。

“這個膽小鬼,昨天夜里連嚇帶著點兒涼,病啦! ”徐靜說,話音還是帶有心疼和嗔怪。

“沒事! 吃上兩片藥,睡上一大覺,保證你們嚴力活蹦又亂跳! 你別那麼著急,好象你自己得了什麼大病一樣! ”

蓉蓉打趣徐靜,徐靜反過來摟著蓉蓉,捶著她的肩膀,罵著:“你這死鬼,還說我呢! 還不都是你們這位常大膽給鬧的! ”

“你胡說! 什麼我們、你們的! ”

兩個姑娘鬧了起來。 這是兩個氣質,身材、性格完全不一樣的姑娘。

徐靜長得文弱,個條瘦長瘦長,衣服肩膀處能襯托出她瘦削的骨骼。 胸脯扁扁的,似乎沒有發育起來。

蓉蓉不一樣,她生在北大荒,長在北大荒。 北大荒肥沃的土地,插根筷子也開花呢。 不僅能長出好莊稼,也能滋養人。 蓉蓉長得健壯。 如果把徐靜比成一枝秀竹,蓉蓉象白樺。 她的身條給人一種端莊而豐滿的感覺。 高聳的胸脯和高聳的鼻梁一樣秀美。 肩膀圓溜溜,厚實實的,一看就有力量。 常瑋和嚴力他們初到北大荒時,正趕上麥收,在場院上扛麻袋入囤。 蓉蓉灌了滿滿一麻袋麥子,足有二百斤,指著嚴力、常瑋和大塊頭范國強叫陣:“你們誰能扛起來? ”哼,她是有點瞧不起這些細皮嫩肉的北京知青哩。 嚴力扶扶眼鏡,沒敢上來。 常瑋剛要過來,大塊頭推開他,一步先跨過去。 蓉蓉和另一個本地小伙子搭肩,范國強剛把麻袋扛上肩,沒走兩步,“嘩啦”一下,麻袋倒下來,麥子撒了一地。 眾人哈哈大笑。 蓉蓉沒說話,彎腰又把麥子撮滿,然后扔下簸箕,一手掐腰,一手扶著高到她胸口的麻袋,沖周圍的人叫了聲:“搭肩! ”上來兩個人一㨄麻袋,上肩,好勁! 二百斤的麻袋,一座小山一樣,穩穩當當地立在肩頭,踏著跳板,顫顫悠悠,扛了上去,襯著藍天、白云,那得意的勁頭,那優美的姿態,趕得上體操運動員上平衡木。

自然,要動手打鬧,徐靜不是蓉蓉的對手。 沒打多一會兒,已經讓蓉蓉擰住雙手,胳肢得哇哇直叫了。

嚴力讓她們給鬧醒了:“什麼事呀? 一大清早,就鬧起來了? ”

兩個姑娘不鬧了。 “什麼事? 你的好朋友回來了。 你快問問他昨天夜里上哪兒逛去了! ”蓉蓉說。

“嗬! 你小子還回來呀! ”嚴力見到常瑋,坐了起來,“我還以為你喂了狼呢! ”

“狼看我膽大,沒敢吃我! ”常瑋呵呵笑著。

大家都笑了。

“快吃早飯吧! 今兒為迎接你們二位,我們小分隊特地開齋,改善伙食! ”范國強招呼著大家。

飯桌上,是常瑋和嚴力新送來的蔬菜和豬肉,還有范國強他們新采來的黃花菜和蘑菇。 滿是大森林撲鼻的清新味道。 一邊吃,他們一邊聊了起來。

“又栽上多少樹苗了? ”

“快一千株了! 今年干一春,明年再來它一春,就這麼干它四五年,咱們七星林,不是吹的,趕不上小興安嶺,起碼也是咱們七星河兩岸首屈一指的! ”

“那咱們也為北大荒立了一功! ”

“這還用說! ”

……

啊! 那時候,他們還是多麼年輕,多麼富有朝氣呀! 飯桌前,香味四溢,談興濃郁,他們的眼睛里,輝映著林木蓊郁的顏色; 他們的面前,展現著北大荒壯闊的遠景。 仿佛就在不遠的將來,一片郁郁青青的大森林就要布列方陣般齊步向他們走來!

飯吃完了。 該分手了。 隊里那邊,呂春江還著急地等他們回去春播呢。

都有些戀戀不舍。 四個人,分做兩排。 兩個人,兩個人,不敢肩并肩,隔著老大距離,誰也不說話。 沉默得讓人尷尬,讓人焦急,又有一種讓人說不出的甜蜜。 太陽正在高高升起,林中的霧靄消散了,鳥兒啁啾鳴唱起來。 晨風中,送來濕潤而清新的大森林的呼吸……

范國強走了過來,沖他們大聲叫道:“行啦! 別這麼甜哥哥蜜姐姐地起膩了,嚴力病了,還沒大好,先在這兒住幾天。 常瑋你先回去,跟隊長講一聲。 怎麼樣,常瑋,你一個劃船回去行不行啊? ”

嚴力和徐靜抬起頭,感激地望望范國強。 范國強是個好人,他有個對象,叫穗穗,也是常瑋的同學,留在北京沒有來北大荒。 這些日子,他一直在盼著她的來信。 一直沒有。 這一次,常瑋和嚴力來,還是沒有帶來穗穗的信。 他們真覺得有些對不住范國強。 仿佛不是穗穗沒寫信來,倒是他們沒有寫信一樣。

“行啊! ”常瑋雖然有些舍不得立刻就走,卻擺出一副慷慨的大丈夫氣概,“我先走,沒問題! ”

范國強對蓉蓉說:“你代表我們大伙送送他。 ”

蓉蓉高興地答道:“好! ”

帳篷在身后了。 森林在身后了。 該說些什麼了。 在眾人面前,他們不都是靈巧的八哥嘴嗎? 怎麼現在都成了扎嘴的葫蘆,沒詞兒了呢?

來到了小船邊。 扶著船幫,常瑋不上船。 蓉蓉也扶著船幫,垂著頭,望著小船。 河水沖著小船直晃悠。 他們的手也直晃悠。 常瑋真想抓住這只圓潤潤的小手。 這小手,他摸過一次。 唉! 只一次。 那一次……呵,那哪兒是摸,是抓! 是象鉗子一樣抓住了她的手! 這一次,他沒敢。 他咽了好幾回唾沫,望望這只小手,又望望蓉蓉。 勇氣象是春天水洼中的氣泡,鼓上來了,又落下去了。 號稱常大膽的常瑋呀,也有膽怯的時候。

“你爸爸讓你回去一趟,說有事! ”不知怎麼搞的,常瑋想起了這句話。 他成了傳聲筒。

“我知道。 ”

“那你什麼時候回去? 我好告訴你爸爸一聲。 ”

“我不回去! ”

蓉蓉一撇嘴,一甩頭發。

“干嗎呀? 賭氣? ”

“不是。 ”

“那為什麼呀? ”

“唉! 你不懂! ”

看她那神氣,象是在說一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小孩呢。 什麼事呀? 常瑋不懂? 青春的熱血正在周身鼓脹、騷動。 對于愛情和事業的渴望一起并進。 他已經是二十二歲的壯小伙子了,孩子時代已經屬于歷史了。 “你不懂! ”這話應該是常瑋對她說才合適呢。 常瑋瞥了瞥蓉蓉,蓉蓉正望著清幽幽的河水,一句話也不說了。

話卡殼了。 總該再找點兒話說呀。

“蓉蓉,昨天夜里,你見一只大老貓給你們送信來了嗎? ”又是常瑋先開的腔。

“見了呀! 叼著一塊白樺樹皮。 ”

“你知道它是從哪兒跑來的嗎? ”

“知道呀! 你昨天不就在那兒住了一宿嗎? ”

“你認識那個老頭? ”

“認識……”

“他是誰呀? ”

“他……我不告訴你。 ”

蓉蓉調皮地一眨眼睛。 她的眼睛真亮,真好看。

“他真是一個怪老頭。 ”常瑋搖搖頭說。

“不,他是一個好老頭。 ”蓉蓉搖搖頭,說。

又擰了。 話又卡殼了。

該分手了。 沒有不散的席。 咬咬牙,常瑋邁腿上船。 總是男子漢大丈夫嘛,怎麼能這樣纏纏綿綿!

“下次還來嗎? ”蓉蓉抬起眼睛,問他。

“不來啦! ”常瑋解開拴船的繩子,故意賭氣地說。

“不來,死! ”

蓉蓉使勁一推小船,小船蕩在河中,順水漂了起來。 常瑋聽見蓉蓉咯咯的笑聲。 他向她揮著手。 她也向他揮著手。

船劃走很遠,很遠,常瑋看見蓉蓉還站在河邊,一動不動……

4

一路順風又順流,又是輕載,吱啞啞,小船自由自在地漂著。 常瑋輕松地蕩著雙槳,望著兩岸的綠草叢中飛起的野鴨子和長脖老等,禁不住大聲吼了幾句:“烏蘇里江水長又長……”

他心里挺高興。 雖然,挨了蓉蓉幾次撅,但看得出,她愛他。 這就夠了,足以抵償一切。 尤其是當小船劃遠了,她依然立在岸邊那最后一個鏡頭,總象電影一樣在他的眼前晃,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 啊,那滋味……

一路上,沒有了嚴力,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可以盡情地想著心事。 河水在流,往事在流,一起在眼前流動起來……

……“把手給我! ”

那一次,聽見她這一聲叫,常瑋的樣子是多麼慘呀! 他正在水泡子的淤泥中,一下下往下沉,水面只剩下一個腦袋,一個伸得長長的脖子,和一雙枯枝一樣晃動的手臂。

“把手給我呀,拽住我! ”

她再一次大聲叫著。 她的嗓門可真夠大的。 這個厲害的蓉蓉! 第一次見面,是在場院,她叫號,壓倒了包括他常瑋在內的所有北京知青。 打那以后,一見到她,常瑋就往旁邊稍。 說實在的,他有點兒怕她。 她不象有些北大荒土生土長的小姑娘,見到北京來的知青,有一股子羨慕的勁兒。 相反,她卻擺出一副高傲的模樣,象是一位公主哩。 沒想到,在這關鍵時刻,她出現在常瑋的面前。

常瑋把手伸給了她。 啊,那是他第一次觸摸到她的手。 沒有一種細膩、甜蜜的感覺,相反卻感到一陣顫栗。 她的手很有勁,拼命地抓住了他的手。 無奈,兩個人拽在一起,不能從泥中拽出來,卻一起往下沉。

“快來幾個人! ”

她回過頭招呼著。 許多人趕上來,象接力賽一樣,一個拽一個的手,這才使勁地把她和常瑋從泥中拽了出來。 那勁頭,事后想起來,真有點象小時候聽過的“拔蘿卜”的故事。 就在從泥中上來的那一剎那,重心不穩,常瑋一下子倒進蓉蓉的懷中,常瑋第一次和女性的身體接觸,他感到蓉蓉的胸脯濕漉漉、柔軟而富有彈性。 這一瞬間,他的心里騷動不安起來,臉禁不住也紅了。

初戀? 這就是初戀? 算嗎? 誰知道呢? 抓住了手,卻不是撫摸。 倒在人家的懷中,卻不是擁抱。 常瑋那年才十九歲啊! 各方面正在成熟,年輕的一顆心象火燃燒著。 他渴望著真正的撫摸、擁抱,當然,也包括接吻。

他們接觸多起來了。

她常常到知青宿舍串門,找他借本書。 那時,他還拉二胡,拉起《江河水》《賽馬》來,正經有點兒味兒呢。 他還會拉阿炳的名曲《二泉映月》。 不過,雖說膽子大,還是不拉為妙。 《江河水》可以隨便拉,憶苦思甜嘛! 《二泉映月》,卻是封資修。 可是,他真想拉,尤其是當著蓉蓉的面,拉一曲《二泉映月》。 清清的潭水,映著明亮的月亮,映著兩個人的臉龐,映著兩顆相愛的心……想入非非。 可是,那時候,常瑋沒少想入非非過。 蓉蓉向他借過二胡,不過,一直學不會。 她說她太笨。 他說她不笨。 他有著出奇的耐心,一遍遍教她弓法,指法,定弦……在家里的時候,妹妹動一動他的二胡,他都要對妹妹吹胡子瞪眼睛發脾氣呢。

他也常常到她家去。 借口找隊長呂春江,其實呢,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她呢,自己明白他的心意。 每次來,都會在他和她爸爸坐下嘮喀、談事之間,端上來新煮的沙果,新炒的葵花子。 然后,待他要起身告辭的時候,她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飯菜做好,端上桌來,笑咪咪地說:“你看,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趕熱吃了吧! ”待他坐下了,她又會麻麻利利地拿出酒杯和已經燙好的一壺酒,說:“陪我爸爸喝兩盅吧! ”反正,家里做飯全是她一人張羅。 他爸爸也不說什麼,只是讓著:“喝吧! 喝吧! 別客氣! ”有一次,她竟然把一只正下蛋的大母雞殺了,燉了。 她的膽子也不小哩,還敢殺個雞。 他爸爸直責怪她:“你看看你,殺一只雞也不跟我說一聲,正下蛋哩,多可惜! ”她只是在一旁咯咯地笑。

常瑋知道蓉蓉也同其他本地的姑娘一樣,羨慕他們北京知青,羨慕天安門、天壇、頤和園、故宮……還有百貨大樓,能買那麼多的東西。 有幾次,她對他說:“你什麼時候回北京探親,幫我買條徐靜戴的那種拉毛圍巾行嗎? ”

“行! ”

“唉! 什麼時候,我也有福氣上一趟你們北京就好嘍! ”

有一次,她這樣感嘆著。

“去呀! 那還不方便,等我回家探親時,和我一起走! ”

她的臉紅了,垂下了頭。 她還從來沒有離開過七星河方圓這幾百里的農場呢。

常瑋臉也紅了,也垂下了頭。 這話說得太露骨了吧? 一個大姑娘跟一個大小伙子回北京,這意味著什麼呢?

可是,他多麼想呀! 她也多麼想能有這麼一天呀! 他們都是藏在心里默默地想,在沒人的時候,才拿出來悄悄地自己看看……

那一年,冬天快要從北大荒溜走的時候,常瑋、嚴力、范國強他們幾個人到七星河去鑿冰捉魚,準備聚聚餐,為徐靜慶祝慶祝。 那一天,是她二十歲的生日。 結果,剛剛提著魚桶回到隊里,就讓瘤腿呂春江劈頭蓋腦給訓了一頓:“誰讓你們跑到七星河去了? 你們不要命了? 眼瞅著冰就開化,冰層薄得很,掉進河里怎麼辦? 無組織無紀律,都給我寫檢查去! ”

誰有心思寫檢查? 都蹲在宿舍里看新捉來的魚,逗魚玩。 魚,一條條放進大臉盆里,有的張著腮,喘著氣,扇著鰭,還能游呢。 今天晚上,可以開齋了! 清蒸魚再熬上一鍋鮮美的魚湯。 嗬! 那滋味兒,他們似乎已經聞到了呢。 樂得徐靜閉不上嘴地撲哧哧笑……

“冬冬冬! ”

敲門聲。 嚇得他們都不敢看魚了,一個個跑回自己的鋪位上,伏在被垛上寫檢查。 只有徐靜沒地方可去,索性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沖嚴力要一張紙。 準是呂春江收檢查來了。

進來的是蓉蓉。 大家松了一口氣。

“恭喜你們哇,一個個都在寫檢查! ”蓉蓉開著玩笑。 說著,她手里拿著一塊冰砣砣,沖常瑋扔了過去。

“干嗎? 干嗎? ”常瑋叫著,冰涼的冰砣砣正打在臉上,怪冷的。

“干嗎? 你干嗎把這個也扔了呀? ”

她準是在門外撿來的。 剛才,他們把魚桶里剩下的冰都扔在門口了。

“破冰砣砣扔了,怎麼了? ”

“你看看這里面有什麼? ”

常瑋一看,原來里面藏著一條小小的死魚。 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你知道嗎? 這叫老頭魚! 咱們北大荒的特產哩。 別看它現在象凍死在冰里,只要開春冰一化,它又能活過來呢! ”蓉蓉說。

“這不象熊瞎子蹲倉了嗎? ”范國強叫著。

大家都圍了上來,看這條奇怪的老頭魚。 老頭魚? 這麼一點點兒? 應該叫娃娃魚才合適。

“為什麼叫老頭魚呢? ”徐靜挺有興致地問。

“為什麼? 它在所有的魚里吃苦最多唄! 你們看,別的魚在冰層底下還活著,還能游。 它呢,卻死死地凍在冰里面了。 忍了整整一冬的寒,到第二年開春,才又活了過來,容易嗎? 老人吃的苦就是比娃娃多嘛,所以,叫老頭魚! ”

“這是你自己瞎編的吧! ”常瑋呵呵笑了。

蓉蓉自己也笑了。

“這倒真不錯,等趕下次回北京探親,我帶上這麼一條老頭魚給他們瞅瞅! ”徐靜對這老頭魚最感興趣。

“看看! 讓冰化了,看它能不能活過來? ”范國強說著,拿過冰砣砣就要往爐上扔。

“那可不行! 這麼一烤就死了! 得讓它自然而然慢慢地化。 ”蓉蓉制止住范國強。 從他手里拿過冰砣砣,把它放進臉盆的冷水里。

“別著急,慢慢看! ”

大家都蒜瓣一樣頭挨著頭靠在一起,湊在臉盆前,象觀察什麼重大實驗一樣等待著看最后的結果。

冰在冷水里慢慢地化。 這方法象冷水里泡凍柿子,可真急人。 不過,大家都想看個究竟。

“騙人吧,你? ”常瑋沉不住氣了,問蓉蓉。

“怎麼是騙人呢? 信不信由你! ”

“哪有這事! 凍死的魚還能活? 沒聽說過! ”常瑋還是不信。

“你在北京沒聽說過,我在北大荒可是見過! ”蓉蓉一揚臉,翹起個秀氣的鼻頭。

“打個賭! ”常瑋還是不信。

“對! 你們倆打個賭! ”大家起著哄。

“賭什麼吧? ”蓉蓉叉著腰。

“賭——”

還沒容常瑋說出口,大家又起開了哄:“誰輸了,今兒的檢查歸誰一個人包圓替咱們大家寫啦! ”

“行! ”常瑋和蓉蓉都拍著胸脯。

大家又蹲在臉盆四周,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 那勁頭,溶進了新的情趣。

正當大家看得入神時,背后傳來一聲如雷的響聲:“你們就是這樣寫檢查嗎? ”

壞了! 回頭一看,瘤腿呂春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他們面前。

“你來瞎攪乎個啥? ”呂春江先趕走蓉蓉。

蓉蓉不甘心地和他頂著嘴:“什麼大不了的事,不就是逮幾條魚嘛,動不動就寫檢查……”

“你懂個什麼! 真是萬一出了人命,吃不了兜著走,誰的責任? 還不是我的事? 我看你快讓他們給拐壞了! ”說著,連推帶搡,把她推出屋。 然后,轉過身對大家說:“都老老實實給我寫檢查,待會兒我再來! ”

“得了吧! 寫檢查,你也看不過來,還不卷了煙抽……”擠開門縫,蓉蓉又叫著。

大家都想笑,又不敢笑。

呂春江推著蓉蓉走了。 宿舍里又安靜下來。 大家又都伏在被垛上寫起檢查來。 常瑋的紙還是一片空白。 他的腦子里全是老頭魚。 他忍不住了,跳下炕,跑到臉盆前。 啊,冰化了,一條老頭魚正游呢!

“活了! 活了! ”他高聲叫了起來。

大家誰也不寫什麼檢查了,都蹦下地,觀看著北大荒的奇跡。

這一次的檢查,全由常瑋一個人寫的。 詞都一樣,不過,他多少變換點字體,免得讓呂春江認出來。 這一天,累得常瑋夠戧,樂得大家夠戧。

常瑋想再到七星河里逮幾條老頭魚。 可惜,去了幾次,都沒有碰到。 這種魚,在北大荒不多見呢。

春天來了。 蓉蓉和徐靜去七星林育林了。 他們分手了。 分手頭一天晚上,他們兩個人偷偷地溜到七星河邊,講了好多好多的話,包括最坦率的“你喜歡我嗎? ”“我走了以后,你會想起我嗎? ”之類屬于愛情的話。 可是,有一句話,他們始終也沒有問過誰。 那就是:“你媽媽呢? ”

他們倆人都沒有媽媽。 象兩只孤零零的小鳥,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相遇了。 也許,正是這最隱痛的一點,才使他們這兩顆破碎的心融合在一起……

想著心事,小船變快了,路途也縮短了。

5

十天之后,再一次給七星林里的育林小分隊送菜和肉的任務,又是常瑋主動要求去的。 上一次任務完成得不錯,呂春江挺放心,把一船蔬菜、豬肉,外加這十天來的信和報紙,都交給了他。 這一次,天好,又是順風,呂春江要給他派個幫手,他沒有要。 “一個人,有富余! ”他夸口說道。 不要幫手,省下一個勞力,正好可以派做別的活。 呂春江自然高興。 只是送他上船時,又囑咐他:“你告訴蓉蓉,讓她這次跟你的船回來一趟,我有事! ”“行哩! ”讓蓉蓉和自己一船回來,悠悠的河水,五個多小時的水路,那不更是美事? 常瑋樂顛顛地答道。

小船順順利利地在黃昏日落之前達七星林邊。 范國強領著幾個棒小伙子來接船。

“有我的信沒有? ”

船還沒有攏岸,范國強便迫不及待地嚷道。

“有。 ”

這一回,還真有他那北京的來信。 船靠岸,范國強先接過信,撕開信封,看了起來。

“怎麼樣? 有戲嗎? ”常瑋問。

“她說要來咱們北大荒……”

“那好啊! 這不就等于明戲了嗎? ”

“她只是說來看看……”

“看看? 再走? 那也好啊! 看看,興許她就會讓咱們北大荒迷住了,不走了呢! ”常瑋安慰著范國強。

“卸貨! 卸貨! ”范國強突然把信往兜里一揣,大聲沖大家嚷嚷開了。 那麼大的火? 不來信,發火。 來了信,也發火?

范國強忙著卸貨去了。 常瑋對他說了句:“我先走了,有點兒事! ”

“什麼事? ”

“林子里住著一個老頭,你知道不? ”

“他呀? 你少跟他打連連! ”

“為什麼? ”

“你可能不知道。 臨來前,隊長早就囑咐我了,他不是個好東西! 勞改過! ”

哦,隊長也曾經這樣對范國強說了。 自從那次奇遇老人之后,回到隊里,他曾經問過幾個老人。 老人們一聽問那個怪老頭,先是一愣,然后不是搖頭,就是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最后,他問瘸腿呂春江。 呂春江反問他:“你問他干嗎? ”

“我見到他了! ”

“你見到他了? ”

“是啊! 上次送菜,我在林子里迷了路,是他救了我的命! ”

“救了你的命? 現在,我也救你一條命,政治上的生命! 那老頭是勞改釋放犯。 ”

“他犯了什麼罪? 送他勞改? ”

常瑋愣住了。 老頭竟是個罪人? 他糊涂了。

“你就甭打聽了。 這都是北大荒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呂春江不耐煩地說著,一瘸一拐地走了。 仿佛這段陳芝麻爛谷子事牽惹了他的哪根癢癢筋,弄得他突然不痛快起來。

在這個森林中奇怪的老頭周圍,簡直籠罩著一團謎一樣的霧。 常瑋覺得,即使犯過罪,這麼些年了,也該允許人家改正吧? 總不能永遠把人家當做罪人吧? 更何況,他曾經救過我的命。 我總得感謝人家吧! 這是人之常情。 常瑋就是膽子大,硬是不聽呂春江和范國強的話,獨自一個人向林子里走去。

夕陽的余輝在林間跳躍,樹葉上掛滿金光,象打碎了無數的金片,撒在上面。 整個林子給人一種溫暖的、明快的感覺。 腳下是松軟的泥土和去年秋天落下來,積厚的敗葉,軟綿綿的,象踩在海綿上,那樣富有彈性,反彈在人的腿上,似乎使腿充滿格外的活力。 天亮,路很好找,一找到那片秀美而挺拔的白樺林,老頭的木刻楞就算找到了。 沿著白樺林往里走不遠,就可以看見那掩映在一片矮矮的灌木叢中的木刻楞了。 它是七星林里最神秘的一角。 真難以想象,這許多年來,老頭孤獨一人,與大森林相伴,與野獸為伍,是怎樣度過來的?

門前開滿達紫香、野百合、益母花和許多金星般的矢車菊。 那只大花貓正蹲在那里打盹。 長長的毛耷拉在地上,它象坐在雜亂的毛線團中。 聽見腳步聲,它立刻警覺地睜開眼睛,一見常瑋,先是“喵——喵——”幾聲怪叫,然后張牙舞爪地撲過來。 顯然,它已經不認識這位十天前曾經光臨過小屋的常瑋了。

“這家伙,簡直象條惡狗! ”常瑋心里罵道。 真是的,哪見過貓有這樣兇惡的? 怪老頭養的一只怪貓。 老頭叫它貓仙呢! 常瑋左右躲閃著,罵著,就是進不了屋。

屋門推開了,老頭出來了,見是常瑋,沖大花貓打了個唿哨,貓搖著尾巴,在常瑋的身邊打了個圈,一蹦一跳地跑到老頭身邊,伸出舌頭舔著老頭的腳和手。

“啊哈! 是你,常瑋! 哪陣風又把你吹來了? 別又是迷了路吧? ”老頭爽朗地笑道。

“我是專程登門感謝您來的! ”常瑋說道。

“感謝什麼! ”老頭連連擺手,“還應該感謝你們這些北京來的知識青年哩。 別看我一年四季貓在林子里,事情也知道些。 幫助在這里造林,就是造化呀,積德呀……快進屋,慢慢嘮! ”

老頭把常瑋讓進木刻楞。 常瑋剛進門坎,立刻愣住了。 屋里還有一個人,正坐在那天他曾經睡過的床上,微微笑著望著他。 大花貓早已經鉆進屋來,撲在她的懷中,老相識般在她那柔軟的胸脯上蹭著癢癢。

“蓉蓉! ”

常瑋禁不住叫了一聲。 這一聲的弦外之音是:蓉蓉,你怎麼在這兒?

蓉蓉不說話,還是笑著望著他。 他隱約感到,除了他、蓉蓉、老頭和那只大花貓,似乎大自然中還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彌漫在小屋四周。

“快坐吧! ”老頭客氣地說道,給他倒了一杯摻著野蜂蜜的甜水。

常瑋還是癡癡地愣著。

“坐呀,傻樣兒! ”蓉蓉說話了。

“你……你也在這兒? ”

“對呀! 我知道你今天要來! ”

“你知道我今天要來? ”

“是呀! ”

“你怎麼知道? ”

“我會猜! 會算命! ”

“快坐吧! 要是誰會算命,就好嘍! ”老頭又一次招呼他。

常瑋覺得這話飄乎乎的,不可捉摸。 他坐了下來,從書包里掏出一條哈爾濱牌香煙和一瓶西鳳酒來。 這都是隊里小賣部新進的貨。 這一個月的工資,他花了三分之二。 他是個慷慨大方的人,講究個人義氣。

“好! 這個我收下,是個心意嘛! 不收下你會不高興的! ”老頭也是快人快語,豪爽得很。 說著,他把酒、煙收在床前一個破木柜里。 然后,從床底下掏出一把帶鞘的小刀,對常瑋,也對蓉蓉說:“你們也要接受我這件禮物! 這把刀不值多少錢,年代卻久遠了。 這是我母親當年送給我父親的。 我父親和我都拿著它殺死過野獸,在這片林子里闖蕩多年。 送給你們吧,留做個紀念物。 ”

常瑋不知道該收還是不該收。 他想起隊長的話。 收一個罪人的禮物,合適嗎?

“拿著吧,這是我老頭子的一點心意! ”老頭說得格外莊重起來,望望常瑋,又望望蓉蓉。

“收下吧! ”蓉蓉在一旁說。

收下了。 管它呢! 這時候,蓉蓉的話,比她爸爸的話占分量。 小刀沉甸甸的,刀鞘上有一束小花的圖案。 常瑋覺得在哪里見過。 他抬頭望一眼老頭,想起來了。 老頭腰間系的腰帶的頭里就繡著這樣矢車菊的圖案。

“謝謝! 那我就告辭了。 ”常瑋收起小刀,起身說道。

“好,我也不留你! 后會有期。 我知道你是爽快的人,老天會保佑你的! ”

不知怎麼搞的,這一句普普通通帶有迷信色彩的話,說得常瑋的眼睛潮乎乎的。

老頭轉過身又對蓉蓉說:“你也跟他一道回去吧! 天要落黑了。 ”

蓉蓉站起來,應了聲:“呃! ”便跟著常瑋一起走出這座木刻楞。

暮靄正在垂落。 晚霞正在飄散。 林子里半明半暗,鳥兒在歸巢,撲楞楞,打得樹枝直搖,直響。 林子里彌漫著一種難以排除的憂郁、傷感的情調。 也許,都是人之心情所致。 不知怎麼搞的,常瑋心中總有一種悵然的感覺。 對這個他至今一無所知的老頭,憑心的直感,他覺得是個好人。 可是,人們對他卻諱莫如深,甚至還把他當做罪人一樣放逐在深山老林。 這究竟是為什麼? 而蓉蓉,似乎和老頭很熟,一定知道老人的身世,她為什麼也不把這一切告訴給自己? 一切,謎一樣,霧一樣,飄蕩在他的四周。 蓉蓉一直不講話,默默地走著,不知為什麼,在偷偷地擦著濕潤的眼角。

“老頭那只貓,真有意思,他管它叫貓仙……”常瑋打破了這沉默。 畢竟半個月沒見面了,他多想說點熱乎的話啊! 可是,他卻扯起了這只貓。

“是的,是貓仙! ”

“老頭大概一輩子沒結婚,就拿這只老貓當老伴吧! ”

“你胡說! ”蓉蓉驀地站住了,瞪大眼睛,氣鼓鼓地對常瑋說,“你知道什麼? 那是只野貓,不知被什麼野獸咬了,在林子里亂躥,倒在木刻楞前,流了一地的血,是……”

常瑋垂下了頭,他明白了,是老頭救了它。 貓也是通人性的。 它給了孤老人安慰和歡樂。 常瑋不了解貓,更不了解老頭。 他覺得這里一定隱藏著許多故事。 他想知道。 可是,蓉蓉就是不說。

“你知道……為什麼送你這把刀嗎? ”突然,蓉蓉問起了刀。

“為什麼? ”難道除相互贈送禮物略表心意之外,還有什麼別的深意嗎?

“你呀,什麼都不懂! ”

“我是不明白,到底是因為什麼呢? 你倒是告訴我! ”

“以后吧,以后一定告訴你! ”

蓉蓉不說話了。 他們默默地走著,樹葉在腳下發出颯颯細語。 帳篷就在前面了。 已經聽見范國強的粗嗓門,和徐靜、嚴力愉快的笑聲了。

蓉蓉突然站住,對常瑋說:“不要對他們講我去木刻楞了! 就說咱們倆在林子里走了走。 ”

沒容常瑋回答,她又說:“回隊時,也不要對我爸爸講。 ”

她說得那樣沉重,仿佛郁積著一肚子心思。

林子完全暗了下來。 夜幕四合。 第一顆星星,象一粒小小的水銀珠,升上了瓦藍瓦藍的天空……

6

又過了十天。 又該去小分隊送菜、送信了。

這一次,呂春江沒有答應常瑋的要求,相反,他自己瘸著一條腿,一拐一拐地跳上船,劃著船去了。

第二天晚上,常瑋他們幾個小伙子都已經脫了衣服睡覺了。 “啪”! “啪”! 有人急促地敲門。

常瑋穿著條短褲和一件背心,跳下炕,打開了門。 他愣住了。 是蓉蓉,兩眼哭得跟爛桃一樣。 便問:“怎麼啦? 你怎麼回來了? ”

“你出來。 ”

常瑋趕忙回炕上找衣服。 睡在他旁邊的嚴力悄悄地拉了他一把,輕輕地對他說:“你別出去! ”

“為什麼? ”

“你聽我的! ”

好象他明白蓉蓉為什麼要哭。 常瑋顧不得了,蹬上褲子,光著膀子披上件棉襖就跑出屋。 春天的北大荒的夜晚,沁涼如水,凍得他不住打哆嗦。

“你告訴我爸爸我到林子里的木刻楞里去了嗎? ”蓉蓉劈頭蓋臉地問。

“沒有哇! ”常瑋被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想也不會。 那是誰呢? ”蓉蓉自言自語,又象是在問常瑋。

是誰? 怎麼啦? 告訴她爸爸,又怎麼啦? 不容常瑋想,蓉蓉又劈頭蓋臉地問:“我問你,你說你對我怎麼樣? ”

“不錯呀! ”這話問得常瑋更是不知所云。

“不錯? 什麼叫不錯呀? 敞開窗戶說亮話,你愛我不? ”

“愛呀! ”

“那好,那我先讓你替我辦件事,你有這膽子沒有? ”

“什麼事吧? 我是有名的‘常大膽’,你還不知道! ”深更半夜,心愛的人來求助自己,一定是有急事,常瑋當然義不容辭,拍著胸脯答道。

“你現在幫我把隊上那條船偷來! ”

“干嗎呀? ”常瑋驚奇萬分,望著兩眼直發愣的蓉蓉,以為她犯了神經病。

“你敢不敢吧? ”

“我問你干什麼? ”

“我要回七星林,你送我! ”

“這深更半夜的,你回哪家子七星林呀! 出了什麼事? 你倒是對我說呀! ”

“我要回去……”蓉蓉捂著臉抽泣起來。

“別哭! 別哭! ”常瑋不知怎麼勸她才好。 越說,她哭得越響了。 心里一急,常瑋一把扳起她的肩頭,搖著她說:“別哭! 有話慢慢講! ”蓉蓉一頭倒在他的懷中,哭得更響了。

這是常瑋第二次摟住她的身體。 他感到渾身象通了電流一樣,那柔軟的身子在他懷中顫抖,他象抱著一條剛剛蹦上岸的魚,怎麼攏也攏不住。

“蓉蓉,我愛你! 你有什麼話,對我說,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幫助你去做! ”

“常瑋,我爸爸今天非把我拽了回來,還打了我,打了我呀……”

“什麼? ”常瑋愣住了,“為什麼呀? ”

“因為我去了木刻楞,因為我……”

僅僅因為去了木刻楞,就要打自己的女兒? 這也太不象話了。 還是個堂堂的隊長哩! 一股保護自己心愛人的無名火立刻拱上心頭。

“你替我偷條船,幫我劃回七星林,我什麼都對你說。 快! ”

“行! ”

常瑋也顧不上回去再穿件毛衣了,披著棉襖就往河邊跑。 愛情,什麼叫愛情? 這才叫真正的愛情。 常瑋覺得自己有些象過去電影和小說里所描寫的那種為了自己心愛的人敢于鋌而走險的大丈夫。

跑到七星河邊,他們倆人都愣住了。 船邊站著一個人,正是瘸腿呂春江。 他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到他們倆人的身邊,說道:“常瑋,你快回去睡覺。 蓉蓉,你也跟我回去。 ”

蓉蓉嚷道:“我不! ”

“你不要小孩子脾氣! ”

“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長大了! 我什麼都明白了……”

“你明白個屁! ”蓉蓉的話沒說完,“啪”的一下,呂春江揚起巴掌,打了蓉蓉一耳光。

“隊長,你干嗎打人? ”常瑋上前擋住蓉蓉。

呂春江一把拽開他,又一把拽住蓉蓉:“你給我老老實實回去! ”然后又對常瑋說:“這里的事用不著你管,你給我回去睡覺! ”說著,推著,搡著,把蓉蓉拽走了。

第二天,知青中間傳開了這樣的消息:蓉蓉和林子里的一個老頭相好了。

“那個老頭呀,早年就是大流氓! 為了這種腌臜事,害死了一條人命,送去勞改,出來后才鉆進了這老林子里。 ”

嚴力找到常瑋,悄悄地告訴他這些傳聞。 他不信。 他怎麼也不能相信自己心愛的蓉蓉會這樣愛上了一個糟老頭子。

“哎呀! 你還不信? 北大荒比這埋汰的事有的是! 這地方就是荒涼、野蠻、落后。 我在七星林里住了七天,幾乎天天見她往老頭那兒跑。 她自己不說,還以為別人不知道哩! ”

“什麼? 是你向隊長告的密? ”

“什麼叫告密? 這是為你好! ”

常瑋的眼睛睜大了。 他想起那天在木刻楞里遇見蓉蓉。 難道,她天天去那里,會是愛上一個糟老頭子? 他痛苦地捧著腦襲,閉上了眼睛。 他實在不敢想下去了。

“這樣也好,是膿早擠出來好! 你也別傷心。 本來,你找上一個本地的‘柴禾妞’,我就老大不同意! 勸也沒法勸你。 這回,趁早吹掉,省心! 北京知青里好姑娘有的是嘛! ”

常瑋感謝嚴力的好心。 可是,他還是不相信。

常瑋陷入深深的苦惱之中。

這一天上午,他看見呂春江到地里檢查春翻地去了,家里只留下蓉蓉一個人,便獨自一個人推門進了屋。

蓉蓉見到他,眼睛里閃著激動的光,立刻撲上來,倒在他懷中。 一時間,他的心酥了。 他不能相信這樣鐘情他的蓉蓉會愛上一個老頭子。

“常瑋,你快幫助我! 劃條船,到七星林……”

到七星林? 常瑋松弛的弦又繃緊了。 我就在你身邊,你又要苦苦地回到那七星林里去干嗎?

“你要去那里找誰? 找那個老頭? ”常瑋推開她,警覺地問。

“對呀! ”蓉蓉根本沒有察覺他這一瞬間的變化,還在天真地說。

“你還去找他? 你……你真的……”常瑋真不情愿說出這句話。

“是呀! ”

常瑋覺得自己臉上被狠狠摑了一巴掌。 他再也忍不住了,扭頭奪門而出。 蓉蓉在后面喊他:“你聽我說呀! 你聽我說呀! ”他什麼也聽不見了。

蓉蓉追了出來,她跑得那樣快,幾個箭步就跨到常瑋的面前,攔住了他,一時間,兩個人都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要干什麼,也不知要說什麼。

不能挽回了。 也不聽她再做任何解釋了。 常瑋一咬牙,扭頭剛要走,只聽見蓉蓉哆哆嗦嗦地對他說:“你知道嗎? 他……他是我的爸爸呀! ”

爸爸? 那老頭竟是她的爸爸? 常瑋感到是那樣突然。 算了! 爸爸! 你竟然有兩個爸爸! 算了! 別騙我了! 別在想扭回我的心了! 北大荒的柴禾妞呀,懂事早,成熟也太早了! 常瑋一時間腦子發脹,都要爆炸了。 他一下子把她想得那樣壞。 他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 他頭也沒回,只說了一句:“爸爸! 干爸爸吧? ”便一直跑回宿舍,一頭扎在被子里,失聲哭起來。

他就這樣哭著,哭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等他一覺醒來,已經快中午了。 他清醒了些,也漸漸恢復了平靜。 爸爸! 爸爸! 他的腦子里全是這兩個字。 難道真的是她爸爸嗎? 還是為了遮掩自己而欺騙他常瑋呢? 這里會有什麼文章嗎? 呂春江為什麼又要打蓉蓉呢? 是因為她敗壞了自己的名聲……不,不管怎麼說,蓉蓉是從來不說假話的。 他不應該就這樣輕易地懷疑蓉蓉的話。 他要了解了解,弄出個究竟。

他找了許多北大荒的老人。 他們一定知道內情。

“請你們告訴我,究竟那個老頭是誰? 究竟誰是蓉蓉的爸爸? ……”

有人搖頭。 有人嘆氣。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終于,有人告訴了他。

咳! 該怎麼說呢? 怎麼說呢? ……

7

五十年代初期。 這里還是一片沉睡的荒原。 七星河兩岸,只有一眼望不到邊的青青的、肥肥的荒草。 第一批墾荒大軍從哈爾濱集合出發,向荒原進軍,向北大荒要糧了。

開進七星河兩岸的開荒隊隊長就是呂春江。 那時他還是個棒小伙子呢。 雖然小學沒畢業就到松花江邊扛大個、拉小套了,沒什麼文化,卻有著一膀子力氣。 他一進七星河,就探聽到這里有一片林子,叫做七星林。 七星林中間有這附近幾千平方公里唯一一塊開墾出來的處女地。 開地的老漢姓沙名鳳梧。 傳說,他進來開荒時,七星林只是一個榛柴包。 是他一棵一棵地栽上的樹,幾十年過去才長出這一片郁郁蒼蒼的林子。 找到老漢,無疑是開荒隊最好的向導和顧問。 呂春江派了幾名得力干將去查詢老漢的蹤跡。 其中有一名眉清目秀的女將,叫詹麗娟。 她是個高中畢業生,是懷著一腔熱情和一腦子天真的幻想,闖進了北大荒的。

走進七星林里,詹麗娟和伙伴們走散了。 象常瑋一樣,在茫茫的林子里迷了路。 也象常瑋一樣,意外地遇到了開荒隊渴望找到的向導。 她把來意向老漢父子倆講了。 老漢父子倆常年在這里奔波,和土匪、野獸打交道,根本不知道全國已經解放的消息。 聽完詹麗娟的話,半信半疑。 老漢拍拍兒子的肩膀說:“你先跟她去一趟,要真是那麼回事,再回來叫我! ”

兒子沙景昌和詹麗娟上路了。 老漢給他們用樺樹綁了一個木排。 他們倆人跳上去了。 老漢見兒子背著一桿雙筒獵槍,而姑娘卻兩手空空,便從腰間解下一把刀子遞給詹麗娟:“留在路上用吧,以防萬一。 ”

這就是那把刀鞘上雕有矢車菊圖案的小刀。

那時候,沙景昌是一個標致的男子漢。 有著健壯的身軀,隆起的肌肉,棱角分明的臉龐和一雙深沉而富有魅力的眼睛。 這都是姑娘所崇拜的男子漢的力和美的標志。

來到墾荒隊,詹麗娟把老漢派兒子來的意思向隊長呂春江匯報了。 呂春江把招待沙景昌的任務交給了麗娟,詹麗娟自然小心翼翼,照顧得極其周到、細致。 甚至把自己帶來的新花被給了他,自己和伙伴擠在一個被窩里。 從來沒有嘗過別人的關心照料的沙景昌感動了。 他相信,這是一隊好人。 他們的話是可信的。

三天過后,沙景昌不辭而別。 大家莫名其妙。 呂春江要派人去追。

詹麗娟卻信心十足地說:“不用追,他一定會回來的,他是叫老爺子去的! ”

沙氏父子果然來了。 墾荒大軍興旺了。

高崗的荒地先開出來幾十公頃,青草被翻進黑黝黝的泥浪中,北大荒肥得流油的沃土第一次見春天了。 老漢做夢也沒有想到,能有這麼多人跑到這里來,開出這麼大面積的荒地來,高興得昏花的老淚縱橫。

第二年,播下種子了……

第三年,要豐收了……

事情來了。 樂極生悲,這句古話應驗了。

一個是詹麗娟和老漢的兒子沙景昌竟然悄悄相愛了。 這怎麼可能呢? 詹麗娟是哈爾濱的高中女學生,整個墾荒隊的明星。 沙景昌呢,不過是跑腿的野人。 呂春江出面干涉了。 他對詹麗娟說:“一定是這個壞小子始終在這片荒原上轉悠,沒見過一個女人,對你存孬心了吧? ”

“不! 你別冤枉他。 他是個好人! ”詹麗娟大聲替沙景昌辯白著。

“那麼,是你真的愛上了他? ”

詹麗娟垂下頭,沒有回答。

此刻不回答就等于回答。 呂春江急了,一腳踹開沙景昌的帳篷門。 正巧,老漢不在,帳篷里只有沙景昌一人。

“告訴你,請你來墾荒隊是來開墾的,不是讓你來搞女人的! ”呂春江象喝醉了酒,怒氣沖沖地對沙景昌說道。

“你說什麼? 我不明白。 ”沙景昌說。

“你不明白? 我明白! 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詹麗娟是我的人,你聽見了嗎? ”

說著呂春江一把揪住沙景昌的衣領,當胸就是一拳。 接著,兩個人扭打在一起。

就在這時,詹麗娟把老頭叫了回來。

“都給我住手! ”老漢大喝一聲。

兩個人都停下手來。

老漢走向前去,左右開弓,啪! 啪! 沖兒子就是兩個大耳光,罵道:“畜生! ”

誰能想到呢? 沒過多少日子,老漢竟也同樣給了呂春江兩個大耳光。

是為了蓋房。

呂春江帶著人馬去七星林伐木。 開始,老漢以為只是伐幾棵。 誰知,附近幾個墾荒隊蓋房,紛紛都上這里伐木。 老漢急了,帶著兒子找到呂春江:“不能這麼伐呀,這麼伐法,用不了多少日子,就得把整個七星林剃了光頭呀! ”

呂春江不聽那一套。

沙景昌看不下去了,對呂春江說道:“這片林子是幾百年才長起來的,伐掉它可快,用不了幾年! 蓋房,也得慢慢來! 要栽上新樹苗,一年年讓它長……”

沒有沙景昌說還好,一有他搭茬兒,氣得呂春江大手一揮,沖著拿電鋸的工人們說:“給我伐! 在這里,我還是隊長! ”

老漢一把拽住呂春江的胳膊,幾乎用一種央求的聲音喊道:“不能伐! 不能這樣胡砍亂伐呀! ”

呂春江一推,這一推竟使老漢摔倒在地。 那麼硬朗的老漢竟半天沒有爬起來,把呂春江嚇得夠戧。 沙景昌扶起父親,老漢咳出兩口血。 他晃晃悠悠走到呂春江身邊,左右開弓,給了他兩個耳光,罵道:“你這個敗家子! 我非告你去不行! ”

老漢沒能告成,就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七星林里,一天天還在伐木,那刷刷的、冬冬的響聲,震在老漢的心窩上,鋸在老漢的心口上啊! 幾十年來,他的生命就系在林子里。 林子養活了他,他也養活了林子。 現在,林子就這樣一天天在自己眼前毀掉嗎? 他怎麼能不揪心呢?

不出半個月,老漢一口氣沒上來,死了。

沙景昌要接替父親到省里告狀。

他走了。 走到半路,他看見一個姑娘站在那里,默默地等著他。 是詹麗娟。

“我跟你一塊去! ”

“你回去! ”

“我要跟你一塊去! ”

“你回去! ”

誰也說服不了誰。 沙景昌在前面走,詹麗娟在后面跟。 詹麗娟哪里跟得上大步流星、輕車熟路的沙景昌? 沒過多一會兒,她就連滾帶爬,褲子、衣服都臟了,臉也磕破了。 沙景昌心疼了,只好回來,攙扶著她一起走。

狀告贏了。 七星林保住了。 搭進了老漢的一條命。 好象是為了補償這世界上死去了一個人,上帝又派來了一個新的人頂替了他的位置。 第二年春天,詹麗娟添了一個女孩子。 她就是蓉蓉。 這一年,詹麗娟還沒有結婚。 孩子,是她和沙景昌愛情的結晶。 年輕人,誰沒有過氣盛、幼稚的時候呢? 告狀歸來的路上,勝利沖昏了頭腦了吧? 他們擁抱在一起。 愛情的種子提早播撒了……

這還得了! 呂春江可抓到了話柄,先是打報告,報告沙景昌道德敗壞,強奸墾荒隊女隊員,后是開大會批判。 意外的事故,使沙景昌和詹麗娟都有些發懵。 他們沒有想到會有孩子,一旦知道有了孩子,已經無可奈何,非生不可了。 這也許是個過錯,但決談不上罪行。

詹麗娟失蹤了。 呂春江和沙景昌都大驚失色。 沙景昌揪住呂春江的脖領子說:“她要萬一有個好歹,我找你算帳! ”

詹麗娟抱著落生還沒滿月的蓉蓉,又去告狀了。 誰知道,剛剛走到半路就昏死過去了。 當人們把她救了回來,她和孩子的身體虛弱得都象秋風中的樹葉,時時都有飄落枝頭的危險。 那時候,又沒有個醫院,沒出三天,詹麗娟死去了。 蓉蓉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詹麗娟死了。

沙景昌打折了呂春江的一條腿,進了監獄。

三年之后,沙景昌出來了。

他向農場場部要求,回到那木刻楞去。 他要求永遠留在那片七星林里,做一個守林人。 為了保護這片林子,他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愛人,又失去了孩子。 對跟著呂春江長大的蓉蓉來說,他完全是一個陌生人了。

8

小二十年過去了。 除了偶爾到縣城買些糧食,賣些毛皮,偷偷回隊里看過幾次小蓉蓉之外,隊里再也沒有出現過他的影子。 誰也不再提這段往事了。 呂春江待蓉蓉視若掌上明珠,象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 老人們,誰也不愿意提那段傷心的事了。 年輕人,誰也不知道那段傷心事。 好事的人,偏偏愛捕風捉影,添枝加葉,去編造駭人聽聞的桃色事件……

如果不是那一天,也就是場部決定育林小分隊開進七星林,蓉蓉堅決報名要去,惹得呂春江氣極了,煩透了,喝了一肚子悶酒,醉得一塌糊涂,自己吐出這段真情,也許,蓉蓉永遠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就是沙景昌。 當她知道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象撒開韁繩的野駒。 而當呂春江知道自己一時失言,擔心失去自己寶貝女兒的時候,他追悔莫及,焦慮萬分。 他那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他打了女兒。 他越想把女兒拉回到自己的身邊,卻越是拉不回來了……

常瑋又找到蓉蓉。

“蓉蓉,原諒我吧……”

可是,一切都晚了。 偶然的一瞬,竟釀造了終生恨事。 信任,對于一對戀人是多麼的重要。 倔強的蓉蓉什麼話也沒有說,靜靜地把他的話聽完,似乎專心地在聽什麼報告。 常瑋知道已經深深傷了她的心而無可挽回了,只好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了。 剛走兩步,她叫住了他:“把刀子還給我吧……”

呂春江失去了他的女兒。 常瑋失去了他的戀人。

呂春江一氣之下,把育林小分隊提前撤了回來,結果,他受到了農場的處分。

常瑋一氣之下,要求離開這個隊,到一個新開荒隊建點去。 那里,離七星河很遠。

臨走前一天,嚴力為常瑋餞行。 酒酣之際,嚴力捧著酒杯說:“常瑋,罵我吧! 都怪我! 我實在不知道蓉蓉的父母有這樣一段悲歡離合的故事。 要不是那天從七星林回來,我告訴了隊長蓉蓉常到木刻楞里去,興許就不會發生以后的事了……”

“算了! 過去的事,不要說了! ”常瑋仰脖一口把酒喝盡。 他的痛苦只有他的內心最知道。 初戀,給人的印象最深刻,夠他一生去回味,去咀嚼,去懺悔。 真想不到,失去得竟這樣快……

“蓉蓉是個好姑娘……”嚴力還想安慰常瑋,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好,竟然說出這麼一句能勾起常瑋無限傷感的話來。

“是啊,蓉蓉是個好姑娘。 ”常瑋應了一句,一把把酒杯摔在地上,抱著頭,嗚嗚地哭起來。

哭吧! 北大荒那充滿笑聲和甜蜜的一頁,翻過去了,永遠地翻過去了!

9

四年過去了。

常瑋再沒有回隊里去過,更沒有到七星林去過。 那里,給他留下了太多觸目傷情的回憶。 即使有的伙伴利用休息天,沿著七星河到七星林轉轉,玩玩,采回來白胖白胖的蘑菇,黑亮黑亮的木耳,或拳頭大的猴頭,他都不去湊熱鬧看一眼。 那一切,已經不屬于他了。

如果不是這樣一個機會,也許今生今世他再也不會到七星林去了。 可是,命運安排了他,在他的人生中相識了這一片奇特的七星林,在離開北大荒之前,必須到那里再去一趟。 去干什麼? 告別? 緬懷情思? 懺悔過去? ……不知道。 反正,鬼使神差,他去了。

大批的知青,不僅北京的,上海的,天津的,哈爾濱的,杭州的都開始陸陸續續活動了,象雨前忙碌的螞蟻。 有的奔走于農場大小頭頭的家門,有的往返于北大荒和城市之間,有的到商店去買高檔貨,有的去醫院開假證明……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常瑋有些覺得奇怪,大家來的時候,并沒有這般腸子一樣多的彎彎繞繞的花招。 如今要走了,大家竟學會了這麼許多!

這一年冬天,常瑋辦回北京的手續很順利。 他的母親是個中學校長,“文化革命”中被紅衛兵在暴日之下連續批斗了一個星期,最后終于支持不住了,一個跟頭跌下高高的臺子,腦溢血,當場死亡。 紅衛兵小將以為她裝死,十幾個女紅衛兵用寬板皮帶輪流抽打她,抽得衣衫襤褸了,抽得她們自己也汗流浹背了,這才揚長而去。 那一年,常瑋才十四歲。 他當然不會忘記這悲慘的一幕。 如今,只剩下老父親一個人,退休在家,無人照顧,他是獨生子,理應批準返城。 北京來了證明。 媽媽所在學校發來公函。 幾枚朱紅大印一蓋,一張薄薄的準遷證就這樣落在他的手里了。 沒想到媽媽當年的慘死,今天竟意外地成全了他。 一想到這里,他心里就格外難受。 仿佛他能回北京,是用媽媽的一條命換來的。

常瑋暫時沒有走。 他要等一等嚴力、徐靜和范國強他們。 他們返城的手續還卡著殼,正多方疏通渠道,大概用不了太長時間了。 大家一起來的,當然,走也應該一起走。 常瑋是個講義氣的人。

范國強這幾年心氣一直不順,大塊頭一個勁兒地掉膘。 他那個穗穗總和他若即若離,總說來北大荒,總也沒見她的影。 范國強省吃儉用把錢寄給她當路費,一次,兩次,幾次做著北大荒相逢的夢。 回北京探親時,她便和他親密得象一個人。 只要范國強一回北大荒,就象熱水一下降到冰點,連信也象房檐上的雨,滴滴嗒嗒,斷斷續續了。 他當然巴不得早點兒辦回去。 只要一回北京,一切是花好月圓了。 穗穗太漂亮,而且……他曾經悄悄地告訴過常瑋一個人,他們倆人已經偷偷地發生過好幾次關系了呢。 當然,他心象毛毛蟲在爬,更多一分思念他的穗穗了。

嚴力和徐靜本來去年十一要結婚了,一聽說返城風要刮,徐靜堅決要求把婚期推遲,拿著準備結婚用的幾百塊錢先回北京,去買路子,套關系。 嚴力想也對,回北京再結婚吧! 現在全力以赴辦病退。 病退不行,辦困退。 一時間,他和徐靜竟成了全隊有名的病號。 準備結婚的家具全賣了,錢全花了,病退的證明這才弄齊全,就等著農場批了。

象一場大撤退。 象洪水洶涌之后的退潮。 望著伙伴們奔波忙碌的樣子,望著北大荒這幾年開墾出來的荒地上長出那麼茂盛的大豆、小麥和高粱,常瑋心里惘然若失。

一天,范國強,嚴力和徐靜,還有幾個棒小伙子,一起找常瑋來了。

“常瑋,你小子真傻! 要走了,還傻愣在這兒干嗎? 還不去劃拉點木頭,回北京好做點家具? 要不回去結婚該干著急了。 ”范國強說。

“弄木頭? ”常瑋倒是想過。 可是,木材廠備存的木料早讓先走的知青劃拉光了。 現在,上哪兒弄去?

“到七星林呀! ”范國強又說。

“是啊! 好些老插已經去七星林伐木了,拉回來上電鋸破成木板,帶走不老少了! 場里現在管也管不了,法不責眾了! ”徐靜說。

“走! 弄兩棵黃檗欏去! ”嚴力也攛掇著。

常瑋就這樣再一次闖進了闊別四年的七星林。

一切還是老樣子! 一切還象昨天剛剛見過一樣。 就在這里,常瑋曾經迷了路。 就在前邊,是那片難忘的白樺林,白樺林深處有那座木刻楞……每一棵樹的樹枝都象是長長的手臂,在召喚著他。 每一棵樹的樹葉都象是綠色的眼睛,在凝視著他。 他的心抽搐了。 他后悔了,他不應該到這片林子里來。 為了幾根木頭,不值得,不值得……

他不知怎樣跟著大家來到當年育林小分隊扎過帳篷的空地。 附近已經出現了伐木的痕跡,光禿禿的樹樁象死人慘白的臉。

“嘭”! “嘭”! 范國強已經掄起斧子了。 那斧子象砍在常瑋的心上。

“嘭”! “嘭”! 大家都掄起斧子,拉響了鋸條,一排紅松倒下了,象一排壯烈犧牲的壯漢子。

“不能砍! 不能砍! ”常瑋心在呼喊著,手顫抖著。

嚴力不愧是他的好朋友,已經給他伐倒了一棵黃檗欏。 這是制造槍托的最好的軍用木材,做寫字臺當然最輕巧,最好看了。 它象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披著一頭綠色的秀發,倒下了,倒在了常瑋的腳下。

“拿走! ”

“嚴力! 我不要! 我不要! ”

“你怎麼了? ”

“嚴力,你說,咱們這樣做對嗎? 你忘了,當年……”

嚴力垂下了頭,手中的斧子,“冬”的一聲,摔落在地上。 他啞巴了,一句話沒說。

“還管那些! 現在是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了! ”

范國強走過來,大聲吆喝著。 這個當年育林小分隊的隊長啊! 有個小伙子甩掉頭上的皮帽子,擦著熱騰騰的汗,邊伐邊應合著。

“就是! 這麼些年了,咱們把青春都獻給北大荒了,也夠對得起它了! 拿它幾根破木頭還不應該? ”徐靜滿臉淌著汗水,對常瑋說著。 一時間,常瑋覺得他們似乎都變成另外不認識的人一樣了。 他的心劇烈地顫栗著。

就在這時,傳來一聲雷鳴般大吼:“住手! 你們都給我住手! ”

常瑋回頭一看,是沙景昌。 四年沒見,他依然那樣精神矍鑠。 他身邊跟著的那只大花貓似乎更老了,幾乎走不動道。 可是,甩著尾巴還在“喵——喵——”地叫著。

“你管什麼閑事! 你這個老流氓! ”

范國強先出口不遜,又掄起斧子。

沙景昌上前一把奪過斧子,把范國強推倒在地,又把斧子扔在地上,沖范國強罵道:“這麼些年了,這片林子都沒有毀掉。 為了這片林子,你們也都灑過汗,出過力,栽過苗,育過林……今天,怎麼? 自己用自己的手毀呀? ”

范國強爬了起來,叫道:“用不著你在這兒假積極充大鉚釘! ”說著,掄起斧子又要砍樹。

沙景昌聽不懂這句北京土話,卻明白那其中的意思,挺身過去:“你要砍,先把我這把老骨頭砍了吧! ”

范國強一把推倒沙景昌。 這一下,沙景昌也急了,爬起來,和范國強爭奪手中的斧子。 那幫小伙子一看打起架來了,紛紛涌上來,上手一起打沙景昌。

常瑋和嚴力拉架、勸架。 沒有人聽。

“住手! 住手! ”

拳頭、棍棒,雨點兒一樣落在沙景昌的身上。 沙景昌暈過去了。 大家才散開了。 大花貓跳過去,用舌頭舔老頭的臉。 老頭卻不能用大手撫摸它的長毛了。 范國強上前一腳把貓踢走,貓慘叫一聲跑開了。 他撿起地上的斧子向貓砍去,沒有砍著。 貓躥進林子里,消失了蹤影。

常瑋實在看不過去了。 他走上前,一步一步逼視著范國強。 范國強一步一步后退著,退到一棵大樹上,撞著了他的腦袋。

“你……你要干什麼? ”范國強話語哆嗦了。

“我……我……”常瑋話也哆嗦了。

“還不都是為了你! ”范國強強硬著。

“為了我? 為了我? ”常瑋突然扭過頭,撲倒在老頭身旁,大聲呼叫著:“老爹! 老爹! 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你的女兒! 對不起七星林,也對不起北大荒呀……”

嚴力趴在他的身旁,勸著他。 徐靜早嚇得遠遠地躲在一邊,咬著手指,不敢走上前,也不敢說一句話。

“走! ”范國強喘息過來,招呼著那幾個棒小伙子,把砍倒的樹裝上馬爬犁,準備順著冰封的七星河運回去。

沒走幾步,他們停住了。 一個披著皮大衣,系著藍色圍巾的姑娘立在前面。 姑娘身邊是那只大花貓。 顯然,已經老態龍鐘的貓,還是為主人報了信。 這姑娘就是蓉蓉。 她已經和自己親生父親,為保護這片林子,共同生活了好幾年。 這些日子,她和父親天天要和前來伐木的知青爭執。 見多不怪,她學得冷靜了,象塊冰,默默地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大家都被她這出奇的冷峻驚呆了。

沉默。 暫短的沉默。 孕育著一場新的沖突。

“你們從北大荒帶走的就是這些嗎? ”

突然,蓉蓉指著爬犁上的木頭,問。

沉默一打破,范國強緩過氣來了:“你管不著! ”

常瑋和嚴力走過來,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悄悄把爬犁上的木頭扔在地上。 范國強想攔住他們,被他們擋在一邊。 徐靜心疼地跑過來拉住嚴力說:“別都扔了,留幾根呀! ”被嚴力推到一邊。 這個瘦小的嚴力不知這時候哪兒來的那麼大勁兒,竟一下子把徐靜推倒在地上,當著眾人的面,這無異于極大的羞辱。 徐靜捧著臉嚶嚶啜泣起來:“好! 我也不管! 甭結婚! ……”

他們誰也不去管她,只是把木頭一根根卸下來,然后把老頭抱在爬犁上,對范國強說:“大范,別太過分了! 北大荒沒有對不起我們! 快送老爹上醫院! ”

范國強想說什麼,望望常瑋和嚴力,又說不出什麼來,揚起鞭子,趕著馬爬犁向場部醫院奔去。

常瑋走到蓉蓉身邊。 四年沒有見到她了。 當年,他曾經擁抱過她呀! 那時,她身子就在自己的懷中。 貼得那樣緊,那樣近。 如今,卻顯得那樣遠,又那樣陌生。

“我們把你爸爸送到醫院治好,再把他給你送回來! ”常瑋很想說幾句親熱一點的話。 可是,臨跳上爬犁前,他只說了這麼一句。

蓉蓉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只是看著眼前一片殘枝敗葉、樹木橫躺豎臥的零亂景象,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珠。

10

到七星林偷伐樹木的事情并沒有因此而斷絕,依然屢屢發生。 只是常瑋、嚴力、范國強他們再沒有去。

老頭的傷不重,主要是氣火攻心,在場部醫院住了幾天,便堅決要回七星林。 他非要一個人回去。 在七星河冰封的河面上來往穿梭,幾十年來已經不知多少次了,可是,常瑋和嚴力非堅持要送他,因為,常瑋還想再看看蓉蓉,再說,老頭已經不是當年的壯漢子了。 老頭便也不再說什麼,常瑋和嚴力趕著一個馬爬犁,拉上老頭,沿著七星河,上路了。

正是清早,風,干冷干冷的,象裹著無數小刀片。 陽光很明,很亮,象垂下無數的溫暖的小手,摩挲著人的臉龐。 河面上閃著耀眼的金光,一群雪雀在爬犁前象雪花一樣飛落,等爬犁駛近時,又象雪花一樣揚起了,飛上了高高的藍天……

真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可是,這樣的天氣已經再也不會屬于我們了! 常瑋傷感地想著。 也許,這一次去七星林,是他這一生最后一次了。 他不想再等大家一起走了。 他怕惹出新的麻煩來,攪得他靈魂不安。 他決定送完老頭回七星林,然后回隊里收拾一下,立刻動身回北京。

爬犁駛進七星林時,忽然看見林中升起一團團火光,火紅火紅的,映照在碧藍如洗的天空。

“不好! ”老頭立刻站起身,“林子起火了! ”

他跳下爬犁,向林中跑去。 常瑋和嚴力也甩下爬犁和嘶鳴直叫的馬不管了,跟著他跑去。

他們跑到木刻楞前,老頭呼喊著:“蓉蓉! 蓉蓉! ”沒有回聲,只有一團毛絨絨的東西躥到老頭的身旁,沖著起火的方向叫著“喵——喵——”。 老頭從屋里綽起一把半人高的巨斧,向前跑去。 常瑋和嚴力緊緊跟著他。

蓉蓉正在火中。 她的棉衣和藍圍巾都燒爛了。 臉也被煙火熏得黑黑的,簡直認不出來了。

“爸爸! 快來! ”她大喊著。

老頭沖進火中,急切地問:“怎麼起的火? ”

“怎麼起的火? 你問他們吧! ”她瞥了瞥常瑋和嚴力,“又是來偷木頭的,看也看不住! 還抽煙! 火著了,人跑了……”

“不要撲了,火太大,快打防火道,保住林子! ”老頭說著抱起斧子,向林中跑去。

地上有幾把斧子,一定是剛才偷木頭的知青急急忙忙丟掉的。 常瑋和嚴力撿起來,跟著老頭跑去。 蓉蓉也跑了過去。

“你們都回去! ”老頭回過頭,喊著。

“我不! ”蓉蓉先說。

“我們也不! ”常瑋和嚴力也說。

“都回去! 水火不留情啊! 別把你們的命也搭進去吧! ”老頭急了,推著蓉蓉和他們倆人,“前面是一片榛柴包,現在只有把那片榛柴都砍光,打個防火道,保住后面那大半拉林子吧! 你們要都是我的孩子,都聽我的話,快跑! 搭上我一條老命沒關系,別顧黃枝顧青枝吧! ”

“爸爸,我要跟你一塊去! ”

“老爹,我們也……”

“你們今兒誰要不聽我的話,我現在就一頭扎死在這兒! ”老頭急了,“快跑! 快跑! ”他推他們,然后自己一頭鉆進林中,閃電般消失了。

他們三個人面面相覷,只好跑走了,跑到七星河邊,眼巴巴地瞅著一片燃燒的樹林。

四處蔓延的火勢終于被控制住了,可是,卻沒見老頭從林子里走出來。 他們三個人沿著那長長、寬寬的防火道找啊,找啊,卻沒有找到老頭的影子,只撿到一根燒壞的腰帶,依然還能看見上面燒煳了的矢車菊圖案。 農場派呂春江帶隊趕到這里救火時,已經晚了。 一隊人馬沿著林子幾乎找遍了,別說找到老頭,連那只大花貓也沒了蹤影。

為了保護這片七星林,老頭犧牲了。

農場在林邊為老頭立下一塊碑,碑后的墳里沒有老頭的尸體,只埋下了那已經燒壞的、繡有矢車菊圖案的腰帶,和那把刀鞘上雕有矢車菊圖案的小刀,做為他的衣冠冢。

立碑的那天,正是黃昏。 呂春江來了,是他帶人把一塊花崗巖的石碑埋在林邊的。 冬天,土凍得梆梆硬,他親自動手拿鎬刨,一鎬下去,只打下一個象牙咬的白印。 別人想替換替換他,他都不干。 石碑埋下了。 那碑上刻著“七星林老人沙景昌之墓”幾個工整的楷書大字。

蓉蓉一直癡呆呆立在墳前,不哭,也不講話。

呂春江走到她的身旁,輕輕地說:“蓉蓉,原諒我吧! 老頭是個好人……”

蓉蓉沒有講話。

“現在,你和我都只剩下一個人了,跟我回家吧! ”

蓉蓉還是沒有講話。

呂春江默默地走了,一瘸一拐的。 跌跌撞撞的,象一片隨風飄搖的葉子。

直到現在,常瑋才深深地感到,對北大荒這片土地感情最深厚的是她,是他們! 而自己竟只象一個匆匆的過客。 他深深內疚了,悄悄地走到蓉蓉的身邊,輕輕地呼喚了一聲:“蓉蓉……”

蓉蓉依然沒有講話。 只是默默地望著墳,望著碑。

“蓉蓉,原諒我吧! 我不走了,我留下來,我陪著你……”

可是,蓉蓉依然一動不動,象一尊雕像。

一直在旁邊悄悄流淚的嚴力走過來,拉了拉常瑋的胳膊,說:“走吧! 讓她一個人靜靜地在這里呆一會兒吧。 ”

他們悄悄地走了。 只有蓉蓉一個人立在碑前。 晚霞的霞光灑在碑石上,灑在她的身上。 薄暮時分靜謐的氣氛籠罩了一切……

尾聲

一切都過去了。 那一段故事似乎飄逝了那麼遙遠。 只有對常瑋自己,才會覺得那樣近。 仿佛他剛剛從結了冰的七星河邊,從晚霞燒紅的七星林邊走來,走到北京這小小嘈雜的四合院里……

啊! 他本來覺得留在北大荒,陪蓉蓉在一起,放棄了回北京的機會,是一種犧牲呢。 沒有想到,竟遭到了蓉蓉的拒絕。 他灰溜溜地走了。

象一群鳥一樣都飛走了。 只剩下嚴力一個人。

嚴力,這個瘦小而又軟弱、膽小的人,竟然果敢地下決心不辦什麼回京手續了。 他要留在北大荒。 雖然,他沒有對蓉蓉說,卻以自己的行動,證明和蓉蓉做伴了。

又一個四年過去了……

在北京……

在北大荒……

常瑋和嚴力常有信件往來。 嚴力來信告訴他,大批知青走后,七星河,七星林,七星農場,變得清靜了,拖拉機趴窩了,小學生沒有老師上課了,一群巴克夏和一群長白豬沒人管,分成敵對兩撥在打架……隊長呂春江大病了一場……常瑋看著信,流下了眼淚。

他也問到過蓉蓉。 蓉蓉還沒有結婚。 她一直守在七星林里。 不過,那座木刻楞已經被那場火燒毀了。 農場在林中當年育林小分隊扎帳篷的空地上,新修了一排紅磚瓦房。 房頂上新架起了蜻蜓翅膀般的電視天線。 農場新的育林大隊就住在這里。 蓉蓉成了這里的隊長。

嚴力也在這里,成了技術員。

這四年當中,蓉蓉帶領大家在原來燒毀的林子的空地上,又栽上了新的樹苗。 他們還想向七星河岸邊擴大植樹面積呢,想讓七星河岸邊栽滿樹,形成一道綠色的屏風哩。 自然,這是遠景。 眼前,燒毀的林子被新的樹苗代替,一片嶄新的綠色,綠得醉人哩。

有意思的是,當年蓉蓉從常瑋那里借走的二胡居然還保存著。 而且閑來無事,坐在七星林里,換一把弓弦,涂上些松香,蓉蓉常常拿出來拉拉,居然能拉出挺動聽的曲子來了。 前些日子,她還讓嚴力幫助她找找新出版的劉天華的二胡曲譜。 她要學著拉拉《二泉映月》呢……

常瑋他們回北京來了。 他們干了些什麼呢?

范國強頂替了他爸爸的工作,干個鉗工,總算有了正式的事干。 可是,他那個穗穗已經和別人結婚了。 同常瑋一樣,至今還是光棍一個。

“他媽的! 早知道這樣不回北京了,和嚴力、蓉蓉就個伴,就在北大荒扎下了! ”他常常找常瑋,這樣念叨。

徐靜呢,一直沒有正式工作。 和嚴力吹了,傷心過幾日,也后悔過幾日,很快就象風吹云散過去了。 回到北京,她的變化可真大。 她仿佛喝醉了酒,才醒過來,才回過味來一樣。 “在北大荒,我真傻,我真傻……”她常常象祥林嫂一樣這麼念叨著。 她變得實惠而大方,仿佛以往曾經失去的青春,要加倍地撈回來。 愛情,象她換衣服一樣了。 她曾經走馬燈似地搞過好幾個對象,又都象走馬燈似地吹掉了。

今年年初,徐靜在一家區服裝廠找了個會計的工作。 上班的頭一個星期,她和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平反的右派結了婚。 據說,會計的工作是那個平反的右派跑的門路,為了照顧他,也為了照顧她,屬于落實政策一類。 她也落實政策了。

只有常瑋至今還象一片云彩,飄飄悠悠,無處可落。 他還沒有一個鐵飯碗的正式工作。 冬天,賣大白菜; 夏天,賣西瓜……這都是當成戰役來打的,緊張得很,掙的錢也不少。 只是,燃不起他一點興趣。 他常常想起蓉蓉和嚴力……

這幾天,從新疆運來一大批哈密瓜。 他又去賣瓜了。 賣一斤賺三分五。 “哈密瓜! 不甜不要錢呀……”他推著一輛小推車,沿街吆喝著。 買瓜的人還真不少。 瓜甜嘛,價錢又不太貴。 誰都嘗個鮮。

在來買瓜的顧客中,有不少年輕的姑娘,和上了年紀的老頭。 不知怎麼搞的,常瑋總覺有的人看著面熟,好象在哪兒見過似的。 是誰呢? 啊! 是蓉蓉! 是那個老頭沙景昌! 象他們! 是因為想他們! 他真盼望能出現這樣的奇遇:他們真的神話般突然出現在自己這擺滿哈密瓜的小攤前……

可是,在北京,是不會出現這種奇遇的。

一九八三年九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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