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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夢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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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交媒體和短視頻如此發達的年代,北京竟然還保留著這樣一個口口相傳的市場,一個死角,一個野生的地方。

文|歡歡

編輯|姚璐

圖|尹夕遠(除署名外)

野生市場

凌晨三點的北京,一個女人騎著三輪車在飛馳。她在二環內的一個路口剎車,在昏黃的路燈下,有幾點白光在閃爍搖擺。

就是這里了,未破曉的天光下,有幢幢人影,一個叫曉市的地方。

今年夏天,我在網絡上偶然看到了一只vlog,博主朱寶蕾記錄了自己來到曉市的經歷。她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攤主吆喝,要嗎?一塊錢一個。售賣的衣服被掛在河邊的欄桿、共享單車和草叢上,豬肉塊和震動棒擺在一起,九十年代的擺件幾塊錢一個,新鮮的魚也出現了,有攤主提著一副佛像吟唱著阿彌陀佛……她在視頻里說道,這是理想中的鬼市,充滿了野趣。

早上六點,城管出現,準時收攤。她伴隨著夏日初升的太陽回家,我突然覺得北京變可愛了。

更多人熟悉鬼市,它通常半夜開市,開到天光,過去東四環的大柳樹鬼市、賣古董的潘家園鬼市都是如此(現已集中管理)。曉市則稍晚,未破曉前開市,天大亮散去。但沒有人知道這里。這段17分鐘的記錄,幾乎是網絡上關于東直門曉市最為完整的視頻記錄。在社交媒體和短視頻如此發達的年代,北京竟然還保留著這樣一個口口相傳的市場,一個死角,一個野生的地方。

那之后,我們第一次去了曉市。它的一側是高層高端住宅,售樓處掛著的房子售價2699萬,另一側是老舊小區。曉市沒有集中管理,不收攤位費,一張布鋪開,來人就能擺攤,不規整,也不商業。開始的時間不定,有人2點多來,有人5點才來;地點也不太固定,但都在東直門三角地附近——這里是朝陽區和東城區的交界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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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是周末,人多,最多的是大爺。馬扎上坐的是個穿馬甲的大爺,他有一頭灰白色長發,隨意扎起,上頭還蓋著一個鴨舌帽,雜亂中狂野。他的攤子上稀松地擺了三四件東西,我們撈起一個棕色挎包,同行的朋友碎碎念了起來,感覺是個名牌包啊。

大爺說,5塊錢拿走。剛下過大雨,包上還有水珠,我們掏出紙巾擦凈,皮的質感不錯。

大爺催促,趕緊買,我要回家了。他剛和隔壁攤主聊完天,他跟對方說,以后都不太能出來了,年紀大了,家里人都不讓。他還問,老李今天沒來啊。對方說,嘿,他媳婦住院了,最近忙著跑醫院了。他們聽起來是一群老哥們了,也是曉市最主流的群體,年紀大了,家在附近,偶爾來賣點東西,與旁邊人聊聊天。北京東二環除了高樓,也分布著密集的老小區。這些在白日城市喧囂里不會扎堆遇見的人,都出現在了這里。路邊停放著三蹦子、殘疾車和電動三輪車,以及輪椅。

大爺又說,4塊拿走,4塊拿走。

我們奉上一張5元紙幣。來之前,我們從各個口袋搜羅了一些紙幣。我們趕緊把包挎上,大爺回找了一張1元紙幣,朋友一開始沒敢接——很久不用紙幣了,也很久沒買過價格這麼低的東西,還可能是個好東西。何況,對方是個半夜出來賣貨的、牙齒不整、說話漏風的老頭兒——她感覺自己占了對方便宜。

大爺走后,我們打開京東,識別挎包,頁面上出現的同款包是Celine,標價3萬。這時候天亮了,天空呈現一種極純的藍色,我們在新生的陽光下撫摸著包,感恩北京城里還有這樣一個美妙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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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著買,蒙著賣

過了幾天,我又來到曉市。上次散去之后,朋友在網上搜了正牌包的鑒定,第一條是,請觀察包上的logo走線。她看了一眼一路不舍拿下的包,似乎不需要觀察什麼走線,包上連個logo都沒有,Celine夢碎了。但曉市上1塊錢起跳的售價,依然給了我們一種一擲千金的快樂。

這天是周四,凌晨3點半,人不多,一個大爺坐在光禿禿的攤位上,鋪了四張布,給人占位。市場上稱呼他六哥,老北京,按他的說法,大年三十也在曉市過的。他代表的是曉市里的玩家群體。他穿軍綠色馬甲,頭上一頂繡著Trump 2020的棒球帽,提著手電筒,說要帶我轉兩圈,教我一些市場的規矩。

比如,你得有一技之長。一路上,六哥不斷問我:你懂什麼東西?你想買什麼東西?這里的玩家們各玩一精,玩衣服的就撲進衣服堆里找品牌logo的;玩磁帶的、玩古董的、玩表的……這屬于文化,六哥說,從有人類的時候,從原始社會開始,人們互相拿東西換,就有地攤。六哥是曉市里抓貨的,從別人攤上挑中了買走,再在自己攤位上賣,相當于曉市買手店。

一個穿著黑T恤的攤主伸直手臂拽著一幅字畫叫賣,要價一萬。手電筒的光打在上面,還不等我們細看,攤主說,(我)就是瞎要,反正你還唄,你還20,賣,懂你就買,不懂拉倒。語氣十分正直。下一個攤前,攤主介紹一東西:這明朝的、清朝的、嘉慶年間的,也要價一萬。六哥說,他媽到底哪代的?蒙人都不會蒙。對方點點頭,這不就是蒙著買,蒙著賣嘛。

但很快,六哥也向我們展示了他的專業性。他看上了一對身上長了五個童子的溜肩彌勒佛,說這彌勒佛不年輕,得是上世紀80年代的。他講價,150塊錢買下。我們抱著彌勒佛回到了六哥的攤,一會兒就有人看上了。六哥開價250塊。玩的是驚險的時間差。雙方以210塊錢成交,嘿,多簡單掙60塊錢吧。六哥又從自個攤上出發,買了一個大的青花瓷卷缸,借了輛三輪車去運,半路上就被人攔截,賣出,又掙了幾十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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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肩彌勒佛 歡歡 攝

六哥說,有個攤主一個月退休金有7千塊錢。六哥自己最近有套一居室正在出租,5000多塊錢一個月。他傳來的語音消息總是伴隨著蛐蛐聲。對于他們來說,到了這個年紀,不愁衣食,來曉市是種會上癮的消遣,不是為了錢,我就掙點就得。就是瞎買瞎賣,就是玩。就是喜歡。

六哥是上世紀60年代生人,15歲就來曉市混了,那時的曉市已經在東直門的三角地。更早以前,曉市在老北京安定門城墻根到德勝門城墻根流動,彼時賣貨的人有八旗子弟,將老祖宗留下來的物件拿來售賣,也有小偷,藏在袖子里交易。

上個世紀50年代初,作家蕭軍來到北京,正被排擠在文藝界之外,正好有時間逛北京的早市。彼時的曉市坐落在德勝門城墻內。他在文章里寫道:那時候,我跑曉市幾乎是上了癮,差不多天天都去。有時候,頭不梳、臉不洗就出發了。買畫、買印章,都是他的愛好。偶爾一天不去,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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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線下

在六哥的言傳身教之下,我們感覺可以出師,獨自去闖蕩了。我看上了一個長著四個小耳朵的陶罐,長滿了銅綠,還有幾個缺口。攤主坐著玩手機,不理人。這使得陶罐更有魅力了。他要價200。我心想,我得狠一點,說出50的時候,氣挺虛的。攤主說,拿走。

不好了。六哥教過我,不能亂出價,人家說了可以,你就得拿走。騎虎難下,我試圖再耍耍賴,——50塊錢另一個小罐子也給我唄。對方拒絕了我。付款的時候,對方賬戶名叫老古董。我抱緊了罐子,心想對方可能是專業的,這罐子值。再一看那三個字,是,老,古,懂。我耳邊響起了六哥的話:凈瞎給人錢。

抱著罐子走在曉市里吸引了大爺的注意力。有時我說我是200塊錢買來的,有時我說是5塊錢買來的,并感到自己和說出1萬塊的攤主一樣正直。好像在這里獲得了某種自由,那些在主流生活中被規訓好的行為,比如,人與人之間保持距離,不能越界和失信,在這里統統失效了。在曉市,人們來來往往,會自然地搭腔、逗趣,天然地親近起來,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也無人在意。我重新感受到線下生活的魅力。

人與物件的相遇也顯得充滿了緣分和湊巧。事實上我已經習慣了在購物前先看博主的測評和推廣,在電商平臺下單,物流很快,我們收到包裹,取出東西,正是我需要的,也絕不會超出我的期待。但在曉市,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攤上擺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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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白衣大爺在得知我的罐子實際價格之后,欲言又止,表情豐富,說,你開心快樂就好。我想起蕭軍還寫道:黑咕隆咚的天,我在曉市看中了一尊工藝很精細的、造型很別致的白色磁制菩薩,真不錯!價錢也便宜,兩元錢左右,就買了下來。等到天大亮了,拿回家一細看,這漂亮的菩薩脖子竟斷了,是用膠粘的!這可把孩子們給逗壞了,嘰嘰嘎嘎地笑個不停。

下一次和白衣大爺偶遇的時候,他看到我們懷里多了一個灰色的小牛形狀的存錢筒,他忍不住了:這玩意兒塑料的!你們怎麼逮啥買啥?逮啥買啥!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第一次去曉市時,大爺們很震驚,把小姑娘們也招來了,有人熱情地給我們指路,往前走,拐,工體在那。那是北京年輕人蹦迪的地兒。年輕人只有在玩到半夜的時候,才會路過曉市。但我們偶然遇到一個在曉市擺攤的年輕女孩,坐在幾張白紙上,面前的硬紙板上寫道,2-10元算塔羅,旁邊還有一本雅思教材。大爺們紛紛圍著,問要不要提供生辰八字或者姓名。女孩的面前散落幾張一元、五元和十元的紙幣,算命的都是大爺。大爺們最關心的是健康。一個大爺連問了三個問題:未來三個月的健康如何,未來六個月的健康如何以及未來一年的健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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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爛市

我去了曉市幾次,有一次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很小的身影,在高大的東直門立交橋下,她推著輪椅,一點一點往前走。我們最終在曉市相遇了,她的攤在六哥邊上,整齊擺放著刷子、碗盆等家常物品,她坐在輪椅上,不回答問價,自顧自說著話,她的耳朵聽不太見了。

不一會兒,她手里攥著幾張5塊和10塊錢的紙幣去問六哥,這錢有假的嗎?六哥說,不假不假,沒人蒙你。老太太又慢慢坐回輪椅,她說自己85歲了。

還有一個老人坐在馬扎上叫賣。他右手端著疊在一起的五六個蓋子顏色不同的、用過的塑料保鮮盒,左手握著一個炒鍋,兩只手水平地固執地端著那些東西,對著來往的人持續地叫賣著,兩塊一個,一塊錢倆,聲線蒼老。

六哥告訴我,這屬于破爛市,他們一幫人也需要生活,所以才賣那些東西呢。這是曉市的另外一面。他少見地鄭重,提醒我,不要對別人賣的東西感到大驚小怪。這個地方接受任何人,任何事物。拿個東西,拿塊布一擺,就可以賣。我們在攤上看到了一條襠部發黃的白色內褲,一個也許用過的浴球,一只布滿傷痕的蘋果,黑色塑料袋里,還有被分解成一片片的烤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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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更多的,還是食品和生活用品。一個中年男人穿著印著單位名稱的藍色馬甲,沉默地在搬運過期或即將過期的食物和飲料,收錢,賣出。一個棒球帽斜著戴、身形寬大的大姐從攤上的塑料筐里挑出了3個車輪面包,花了5塊錢。她是東北人,快60歲了,已經來北京20多年。

清晨時候,兩個穿著環衛工人馬甲的女人出現。掃帚和拖把立在環衛車的上方。一把把蔥從車里被拿出,擺上,還有兩個白菜。環衛車里被擦得鐺亮,里頭還放著有些傷痕的絲瓜和蘋果。路過的人圍了上來,摸摸這,摸摸那。東北大姐很快買走了那兩個白菜,1塊錢。

買完東西,東北大姐干脆幫中年男人賣東西,她熱情,嗓門也大,對著來來往往的人解釋,他的東西可不是偷來的,是收來的。她告訴我,自己天天來曉市,在曉市也有了十多年的經驗,她知道中年男人和環衛工們的東西來源:飯店里快爛的菜,超市里過期的食品。他們在附近打掃衛生,飯店、超市就白給他們了。

食品之外,很多東西是小區有人搬家了,把破爛都給扔垃圾筒了,保潔打掃衛生,又收拾出來賣了。比如一條YSL的褲子,以10塊錢價格售出,這位攤主是一個高檔社區的保潔員。但破爛市里,比起這樣的好東西,更多的是過期的藥品、可樂和方便面,發霉的饅頭,甚至,一袋煮熟的米飯。

東北大姐說自己二婚嫁給了北京人,得以有吃有住,安穩生活。但她知道也體會過這些人的辛苦:賣點,他好吃飯啊。就是掙點零花錢啊,外地人打工不容易啊。就算計唄,買一個饅頭還得一塊錢呢。

凌晨4點多,曉市里出現了一群代駕,他們剛結束自己一夜的工作。他們紛紛圍在攤前,這個攤便宜,東西多是1塊錢1個。一個人拿起了一盒散落的棉簽,在手里翻來覆去看了看,折疊自行車上掛著二手水壺和皮鞋。

6點,天光大亮,早班公交跑出來了,曉市收攤了。好像一場奇遇,暗角重新變成暗角,凌晨發生的一切都了無痕跡了。那些來擺攤的保潔工人,又重新開啟了一天的工作。收攤之前,一個大爺抱起了攤上的紅色手風琴,拉了起來,悠揚的聲音飄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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