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潔(北京師范大學社會學院 2018級本科生)
“青草”是寧德當地人使用的地方性語匯,在寧德的街頭常能看到“青草店”或者“洋中青草湯”的招牌,這里的青草并不僅指代綠色草本植物群,而是一種更寬泛的草木植被的指稱。青草往往被認為具有一定的功效,或者說“藥性”,除了草本植物之外,當地人也多使用低矮灌木與喬木的根莖樹皮,并一道稱為“青草”。換句話說,“青草”概念并不以植物形態為界限,而是以人們日常使用狀況為基準。但本文并不意在考察被人們日常使用的青草,而要關注扎根于山林間的青草。
一、歷史與神話梗概
霍童一帶的山遠遠觀去,大抵是深深淺淺的綠,在天光下分外濃稠;進了山只覺草木雜亂,雖算得上蔥郁,但斷無幽深的意味,內里總還是亮堂的。直到跟本地人了解了一些青草習性之后,才發現這一團濃綠的山林之間草木生長自有層次。
上洋村宋書記自2013年起就在自家酒樓對面的山坡上試種金線蓮,但山腳氣溫太高,金線蓮總不能長夠時間,在夏天就已腐爛;2015年以后,他又在山上距村300米處租了一片山地,平日里由侄子看管,海拔高,氣溫低,有坡度,積水少,金線蓮便長勢喜人了。種植金線蓮的山地雖已有林木遮擋,但還是另用網布棚黑壓壓籠罩著金線蓮,進一步遮光。金線蓮生長8個月就可以收成,霍童山間條件適宜,可以長到足月或更長時間;但在漳州等地,最多只能長到7個月。在海拔較低的地方,只能在農歷七八月份天氣轉涼時種下,待到來年天氣將熱時收集;在山上則可以立春種下,年底再收。
和金線蓮相仿,各類青草對氣溫有著不同需求,因而生長在不同的海拔高度區間;同時由于雨季容易爛根,有一定坡度的山體較平地更適宜青草生長;背陰或向陽、密林或草地影響著光照的多少。山川連綿之間是層層疊疊的生態區塊,各具特色的小環境在山體這一層次上構成了環境鑲嵌體;而在一個個生態區塊之內,每一種青草都與其他主體密切交纏。溪水邊的牛奶根比長在山間的更好;溪邊的沙土中總能發現一簇簇一團團白花蛇舌草;胖大海在當地叫石橄欖,顧名思義長在石壁上……更有不少生態集合體:愛干凈的石蛙只生活在至凈無魚的水中,相伴而生的就是從石頭間隙內鉆出來的石菖蒲;靈芝只會生長在普通楓樹和本地大量細柄阿丁楓的樹樁上……在這一方天地之間,林木蔭蔽之下、開闊草地之內、清澈溪水旁邊遍布各類當地人常用的青草,每一種青草都和其他青草或動物相互影響:其他植物通過遮擋光照、增加土地蓄水等方式直接或間接地作用于青草的生長,動物會食用未完全成熟的青草,以至于只有人為照料的青草才能長到成熟期。在邑坂村蔥郁靜謐的百草園內漫步,邑坂村的護林員介紹道,霍童鎮上的草藥店售賣幾百種青草,而這百草園內的青草就多達兩三百種。幾百種植物各有其生長周期和獨特需求,共同在這一片靜謐之中奏響時間和空間層面的交響樂。
人類也是這生態關系中的重要主體。在霍童地區的山村內,房前屋后或小院兒里不難見到從山中隨手移植來的各類青草,入山的當地人遇見覺得可能有用的青草,帶一兩株下來或特意收集幾株種在山上某一處也是常有的事。就連小規模的青草種植,也往往是把山中找到的小苗移植或分根到一處罷了。在一個更為廣闊的空間范圍內,青草藉由山民采集-移植的生活實踐在山林內“自由”漫步;而拉長觀察的時間,則能發現充分的人類活動或許是青草多樣性的重要基礎。
圖1 黃精(攝影:滕潔潔)
黃精和靈芝都是赫赫有名的道家仙草,但在霍童地區,這兩種青草并不鮮見。去上洋村那天正下著雨,村內一塊石板上就隨意地放著幾塊濕潤的黃精塊莖;在入山的水泥公路邊上,兩三株黃精同長在一處,宋書記順手挖出一株,“這個還太小”,又直接放回土上。他回憶道,在當地還未禁止一切形式的山林用火和大規模樹木砍伐前,為了放牧,砍樹并用火在山中開出空地的情況并不鮮見,但彼時的黃精卻較今日更多。這一方面是由于山中樹木密集生長不利于草植和低矮灌木的采光,進而影響黃精等需要一定陽光的植物生長;另一方面,放火燒山后的草木灰是黃精喜愛的肥料。和野生黃精遍布的上洋村情況不同,對大石村的采芝人而言,村子周圍黃精的量遠遠比不上靈芝,專門采黃精沒什麼收益。靈芝和黃精一樣,其數量多少或許和過去人們如何利用這片山林有關。
靈芝質地較硬,喜陰,生于爛木樁,一個木樁上一旦長過一株靈芝,在樹樁完全腐爛前年年都會長靈芝,而且靈芝數量會逐年增多。大石村的采芝人提及,“我們那一年最多一個樹頭差不多就采了二十幾斤,長得密密麻麻。”且每一莖都長得極大極好。靈芝生長以一年為周期,農歷二月初生,傘面周圍泛白,生長至八月成熟,傘面周圍黑紅,之后迅速腐爛掉。靈芝雖質地硬,但內部仍有水分,采集后需盡快曬干,曬干后肉眼看不出變化,但重量會減輕。根據大石村和邑坂村的村民所言,兩村都在八九十年代左右效仿古田種香菇,為做營養基大量砍伐竹木,在那段期間,靈芝數量達到峰值,但后來由于沒有古田發展得好,產業鏈和栽培技術不夠專業,漸漸也沒人種香菇了。大石村的采芝人提到,八九十年代掀起的種香菇熱潮促成了山中靈芝的生長,那時一年最多能收曬干的靈芝80多斤。
圖2 曬干的靈芝(攝影:滕潔潔)
黃精和靈芝正是在人類的活動干擾之中蓬勃生長起來,那麼此處在過去之所以能成為道家仙山是否正因為:所謂仙山并非飄渺無人煙,反而定要由頻繁的人類活動才能鑄就。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下,種類繁多的青草或許會逐漸喪失生機,小型動物繼而失去食物來源,和人類區隔開來的自然環境似乎并不必然是豐富的、充滿活力的。
二、山民生活空間
如果說當地人的種植嘗試能使人粗略感受到植物的天然層次,那麼以吳峰村為代表的山村景觀則給人以直觀的視覺沖擊:山村坐落于連綿群山之間的小塊盆地中;近村的小塊平地與山坡開墾為農田,稍遠些的梯田上是村內主要的經濟作物,如茶樹和果樹,但近年來農田多有荒棄;農田在山間至少會延伸到站在村內的可見之處,梯田與雜木林相錯落,再頂上些就是樹林,只不過越過這個山頭,可能又會發現村內零星散布的茶樹和耕地。這樣的布局大抵是出于農業勞作的考量:吳峰村地處蕉城、屏南、周寧三縣交界的高山小盆地,溪流繞村而過。在村內向四面看去,山坡上開墾出大片梯田,可見的近頂端是條帶狀鋪開的板栗林,此外還有部分風水林和雜木林。這樣有利于村民直接看顧田地,而且由于猴子喜吃板栗,村民會盡量把板栗種在平日里能直接看到的地方。
圖3 猴盾村(攝影:滕潔潔)
盡管空間布局相對穩定,但人們的活動范圍卻根據自然條件和人群的不同存在區別:山林空間并不總是安全的,且對各人的危險程度不同。前往寧德調查的幾日不巧陰雨綿綿,對想要入山查探的我們是不小的打擊。山民不會在雨天或雨后冒險進入山林,天氣一晴就全到山上干活去了。雨天的螞蝗很是麻煩,況且山路泥濘濕滑,容易發生事故。而南方一般下午就會下雨,所以人們一般早上上山,夏天七八點,春天可以遲一些,中午十一點左右再出發。如果能確認白天一整天天氣晴朗,則會晚一點上山;如果擔心中途有雷陣雨就早上七八點出發。
男人們在山中活動范圍更大,而女人通常只活動于種植有經濟作物的農田區域內,雖然女性也經常挖筍、采茶、采草等等,但也只在村子附近,畢竟村內路邊也不乏種類多樣的青草。離村較遠的雜木林被村民認為是危險重重的,即便男性也有失足摔落的可能。除了女人,外來人也要盡量避免獨自入山,一位風水先生就講到從大童峰往支提寺的唯一一條路容易迷路。
前七八年一個上海的,也是和尚,他自己孤身一人就跑到那邊去,后來就迷路了。迷路了摔到下面,在懸崖邊上,就死到那邊。到那邊走,因為雖然說到支提只有唯一的一條道,但它一個三叉道是往懸崖邊走,一個三叉道是往另外的一個村叫烏松村走。到那邊的話,很多人都會迷路。我最早的時候,那時候還在十幾歲二十多歲砍柴的時候,差一點那邊也迷路了,到那邊應該要有熟人去帶。
對生于斯長于斯的山民而言,山中生活秩序基于一次次入山的經驗植根于自己的生命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平淡經驗構成了山民對于這方天地獨特而共通的“感覺”——混雜著形象、聲音氣味、觸感甚至方向感等多種感覺的地方感。和外鄉人比照時,當地山民的地方感就具體地表現為山林技藝。
在幾次登山的路途中,帶路人估算趕路時間時,都要補上一句這是他們的速度,帶上外鄉人可能就要慢一些。跋山涉水對他們是常事,采芝人說自己小時候最遠會到十公里左右的地方,而且從前沒有修公路時,人們都是從大石村這里翻山越嶺2小時到達支提寺的。的確,山林跋涉并不輕松,山路本身就是挑戰。吳峰村護林員為了找帶路草(煮藥時的藥引),爬上了一片板栗林,為了便于撿板栗,板栗林下的地面被清理得只剩幾根草。去往那片山坡并沒有路,或說全都是路,那天早上剛下過雨,泥土松軟,并不好走。走山路的能力和體質沒有必然聯系,全看經驗。第一次來到吳峰村時,吳書記介紹一位村民,他身材矮小,先天就沒有力氣不能干農活,但他家里曬著自己找來的白獼猴桃藤和筍干,窗臺上還養了兩窩蜜蜂,能感受到他操持生活的勤懇和山林為生活帶來的機會。即便是“沒有力氣”的人,走入山林也是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依憑幾十余年掌握的山林技藝也能應對山中環境的挑戰。
山林技藝除身體能力之外,也包括對于周遭環境的熟悉感,經常入山者明確知道哪里會有什麼,這也許是霍童人普遍知曉一些青草知識的重要基礎。寧德市散布了不少畬族村落,畬民大抵都知一定數量的單驗方,一些畬醫更是諳熟藥典中不曾記錄的當地草藥及其使用方式。畬民緣何掌握了如此豐富的青草知識?文獻里通常解釋道:畬族久居山中,過去交通不便缺醫少藥,畬族人便充分利用山中自然資源消解病痛。然而,霍童地區修建山區公路也只是本世紀初的事情,坐落于重巒疊嶂之間、不便前往鎮上看病的,又何止畬族村呢?和青草有著緊密關聯的也許并非畬族,而是“畬”字指向的山中生活模式。
在霍童地區各個村莊里,都至少有兩三個懂不少青草知識的年長者。姑且撇開有醫學傳承的邑坂村不說,在樟頭岔,五六十年代的山村里赤腳醫生都很少,缺醫少藥的山民為了治病都就近找青草自行治療,幾乎家家戶戶都曉得頭疼腦熱要用哪幾類青草。在吳峰村,護林員帶我們逛村邊的山,還沒走進多少,他便駐足指出石板路縫隙里的一種植物,說這可以治小兒傷寒,而在路邊的土坡上,他又熟稔地指認出兩三種能治關節炎或風寒的青草。可見青草不僅是畬族醫藥知識的主要載體,更是霍童地區山民生活的標的物,是建立山中生活秩序的重要符號。
圖4 木頭上長出的“靈芝”(攝影:滕潔潔)
山林本是一個充滿未知的空間,但山民通過一次次進入山林,在生產生活需求以及既有知識的引導下關注到一些場所——楓樹殘留的木樁上長出了靈芝、板栗林下有幾株稀疏的引路草、長著其他樹種葉片的楓樹、大片的苦菜……于是在下一次造訪山林時,再一次,或一次次地來到這個熟悉的場所,對山的地方感便通過不斷的關注與回訪形成。但這種地方感并不意味著恒定,人們不斷造訪變化而相對穩定的山林,所有人與動物共同的行跡相互交織。一方面,林下種植的黃精可能會被鳥類啄食,曾經挺拔的樹木內可能暗藏松材線蟲而在某天轟然倒地,竹筍被野豬拱走或被猴子咬去了尖兒;另一方面,本地雖從上世紀80年代起就陸續推進林地確權,且此前民間長期有“祖宗山”的概念,但山中除了毛竹、板栗等經濟作物之外,其余植物皆不做太大計較,幾乎都可自由取用,今日見到的靈芝可能明日就被他人采走。個人基于感官體驗與交互經歷建立起對于山林環境的地方感,但并不必獨占,而是和其他人甚至其他生物共同認識和影響著這些地方,大片山林都是不分“你”“我”“它”的公有地。
三、潛在公有物
宋書記帶我們進山看他種的金線蓮時,講起自己不是這個自然村的,在這里種金線蓮卻沒有人來偷采,于是感慨村民們都很照顧自己。這話乍一聽簡直莫名其妙——宋書記以每月2000元的價格租下了山間20畝的地,在這山腰上又是開墾又是搭遮光布,還留外甥在這邊照看,怎麼沒人盜采反而成了“照顧”?但若知道在此地,青草具有強烈的公有物屬性,這種說法便不足為怪。
公有地(commons)指一類難以排他并且共同使用存在減損性的資源,青草正與這一定義契合。首先,青草這類資源存在競爭性,一人的采用就意味著其他人的損失。在邑坂村百草園內,護林員不時講到哪里原本有一株青草,被摘走或自然死亡之后,園子里就再也沒有這種青草了;靈芝的根如果被拔走,那這根樹干上之后也許就不會再長靈芝了。況且,不少所謂“青草”使用的都是樹根,一棵樹如果被挖掉根或樹皮,之后生長就會受到阻礙。更不必提近年來野生黃精被大量無節制地開采,數量急劇下降,若不及時采取措施制止,黃精或許會岌岌可危。
其次,青草是開放取用,難以排他的。在寧德山間常能看到類似“私人山產,禁止挖筍”的布告,林木砍伐也容易產生糾紛——石橋黃氏家譜內記載了一起石橋黃氏圍繞官山伐木長達多年的爭訟。但青草卻與之截然不同,不要說是一村之內青草任意采摘,即便是縣的交界處甚至跨界采得的青草也不會產生所有權的紛爭。就連砍樹管制最嚴格的風水林內,青草采摘也通常不會有人置喙。邑坂村的風水林幾年前改建為本草園作為旅游景點,本草園由邑坂村護林員專門管理。邑坂村林氏家譜內記載了風水林初建的故事:這片風水林和邑坂村一樣已歷經八百年,初建時常有人來伐木,林氏家族族長出面管理也沒有很好的效果。無奈之下,族長發布了一條村規民約——風水林內伐木一棵,罰戲一本(出資找人來村里演戲,并請全村吃飯)。接著他就讓自己孫子去砍樹并把孫子當場抓住,族長自己又出了錢請全村人看戲。這種大公無私的做法使得村民不再入風水林砍樹了。而風水林內的青草一直是開放取用的,直到前兩年對游客開放后損失大量青草,加之近兩年村集體出資在百草園內種植黃精和靈芝,現在已經禁止采草,但護林員也表示本草園畢竟是開放式的,并不能完全防止采摘,“有的人他說這里面有(青草),順便拔一點點,那個是正常的。”
青草貫通于山民整個的生活空間之中,卻在文獻中鮮被提及,這并不意味著青草無足輕重,恰恰相反,這或許反映出青草是極為重要又過于日常的一類生存資料,且長期以來少有相關紛爭。過往圍繞公有物的討論已經指出,保持資源對所有人開放卻不產生過度開發、資源枯竭的公地悲劇(the tragedy of commons)需要兩個條件,即排除潛在使用者和減輕減損性,最終往往都以確權的方式來解決公地悲劇;但林下的青草不同于種植基地的草藥,它似乎難以和產權概念相勾連,并不依靠制度決定歸屬,卻自有一套解決排他與規則問題的模式。
青草知識和山林技藝有效地排除了潛在使用者。不熟悉本地山林的外鄉人且不說有迷路、摔傷的可能,他們無法短時間內采集到大量某一類青草,也就不能獲得足夠的收入。大石村的采芝人平日里就對靈芝的位置十分熟稔,也能夠大致預測今年的靈芝產量,待到收獲靈芝的時節,最多兩天他就能把村周圍的山走一圈,找遍所有靈芝。但對其他人甚至是本村其他村民,在山中忙碌一天也找不到價值一兩百元數量的靈芝,這還比不上打工的收入,采芝人自然沒什麼競爭者。除了靈芝,采芝人也很清楚紅菇通常長在哪里,譬如紅菇一般年年都長在某一處,長出來只會留存兩三天,如果在這一期間采光一片的紅菇,后天再去看就能發現又長了出來。
圖5 長過靈芝的樹樁(攝影:滕潔潔)
地方性的青草知識也能控制采摘者的數量。在畬族村,如果表明想找懂青草的畬醫這一來意后,總能得到相似的回應——村里有兩三個很懂青草的老人但他們不會說普通話、不好溝通。每個村子里雖則大家多少知道些基本的青草,但了解許多青草功效的也就只有年長的幾人,如若沒有合適的契機,人們也很難從長輩或地方青草專家處學習到大量的青草知識,青草貿易往往是交流青草知識的最佳契機。霍童鎮上青草店的老板娘也是決定開店之后才慢慢跟家中老人學習各類青草的功效,并且在開店的過程中不斷增加販賣青草的種類。出于對青草的保護,知識專家也不會主動跟外人傳授相關知識。吳峰村護林員介紹他種在盆里的小葉馬蹄香時,又回憶起自己曾在老房子前的菜地里種了一兩棵小葉馬蹄香,但有人把它連根挖走,他心疼不已,就不在菜地邊種了,也很少跟村里人講這種青草的功效以及如何分辨真假。
流動于社會關系之內的青草知識還會涉及可持續性的采摘技巧。摘靈芝的時候需要注意不能把樹皮剝掉,否則第二年就不能再長了,采芝人最開始摘靈芝的時候不懂,把靈芝連著樹皮和土全部拔出來,“人家拿去也會一樣地罵你”(收購者也會提醒注意采摘的可持續性),此后采芝人就用刀來割靈芝并且留意不破壞樹皮。山民主動的移植、分根一定程度上保證了青草的數量穩定甚至繁盛。邑坂村護林員從山上挖出大塊黃精,只把塊莖帶回來,再一節一節拗開分別種下,剩下的還可以用來泡酒或做黃精茶。吳峰村護林員也會在每周兩三次的巡山過程中把有用的草挖出來,用塑料袋包起來帶回家里種。采集-移植的日常實踐里也有不少門道。黃精的根部如果受損,一兩年內就會成長緩慢,不少使用塊莖的青草皆是如此,所以為了青草移植后更好生長,山民們能熟練地用小鋤頭把這些植物的塊莖挖出來而不對其造成損害。
青草采集的隨意性和偶發性也能降低對整體青草資源的損害性。基于充足的青草認識,山民一般不會特定去采某類青草,而是有什麼可用就順手用什麼,因為許多青草可能都有相同的效用。豐富的知識和利用手段讓人們視域中的自然世界變得開闊且多選擇,因而能夠輕松滿足自己所需而不用維持某一類植物的優勢。由于青草資源是多元的、豐富的,當地人的青草知識也與之對標,因而青草的取用實踐也相應是紛繁多樣的。人們可以將青草隨手移植,并且有意或無意地維持著青草的可持續性。這種“豐富”也啟發我們去反思“富裕”是否應該只以商品經濟為標的。一位風水先生講起大童峰、小童峰中作為食物的青草:老蛇梅、山珠子、楊梅、野生獼猴桃……各類野果、野菌不一而足。山中人有種類繁多的青草可資使用,在大饑荒的年代,山林為山民提供了充沛的食物,寧德沿海地區不少婦女為了填飽肚子嫁到了山中。封閉的山村在動亂的年代既遠離賦稅征收,又有充足的食物來源,正如桃花源一般成為了世外避難所。
四、結語
在閱讀《里山:日本傳統農村景觀》(Satoyama: The Traditional Rural Landscape of Japan)一書時,不難發現里山的本質是一種整體的農業生活方式,但書中始終把里山景觀視為一種資源獲取系統,日本調動政府、NPO(非營利組織)、志愿者等多方主體的力量試圖復育里山景觀,力求恢復生態、為后代留存里山景觀背后的傳統、構建新型休閑場所并通過共同管理里山實現居民自治。在這樣的復育嘗試中,里山始終是被觀看和被管理的客體,而人類汲汲然試圖以現代化城市生活的眼光來逆轉里山的衰敗,去復興與人類相距甚遠的自然生態和與城市居民相距甚遠的山林管理傳統。這種南轅北轍的努力讓我一度對人類與自然共生的可能性產生了疑慮,直到我帶著對山林間青草的好奇跟隨山民再度進入田野,高低錯落、雜亂而蓬勃的青草給出了它們的回答。
霍童山區青草的豐富性不僅基于山地本身復雜多變的自然環境因素,更依托于人類活動的適當干擾。《末日松茸》中,人們在林中如捕獵般采集松茸,資本主義的廢墟之上菌類沸騰著潛在的可能;在霍童山區內,人們以山為田,游耕青草,桃花源內處處都是沛然生機。山林一旦從人類生活世界中剝離出去,從生計來源“升級”為林場或風景,就都已經落入了“人定勝天”的觀念世界中,無外乎被利用、規劃,或是被觀賞、審視。這并非山林在現代社會中的唯一歸宿,人們仍可以不斷進入山中,適應山林的環境,和流動于社會網絡中的青草知識不期而遇。山林既可以是危險、未知的幽深空間,也可以在人們一次次的造訪中,逐漸成為他們熟悉、親切的地方。共享的自然空間和社群勞動生活一同創造了這一方生意盎然的棲居之地。
青草作為當地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生存資料,呈現出的是一幅共饗天地饋贈的生活圖景,而非爭相索取的公地悲劇。人們通過各種感覺真實地識認種類繁多的青草,豐富的青草知識又在村莊內的日常互動和市鎮上的貿易往來間相對封閉地傳遞,人們眼中的自然世界因而不只是一團雜綠,而是物產豐沛的寶地,更是共同生活的家園。當我們談及“青草”這一語匯,它指向的不僅是鮮嫩或干燥的草植,也不僅是回味悠長的青草湯,還是于山川間慣看秋月春風的生活。
責任編輯:黃曉峰
校對:施鋆